羅衫輕

第十二章 菩提心

原本打算小憩一刻,又想起裴風“以佛法會友”的囑托,便轉身去文架上請了本經書,回身歪在軟榻上看了起來。這本龜茲文譯著的經典,他并未讀過,開篇便講釋迦摩尼世尊將要涅槃,世人如何惶恐不安、悲切慟哭,讀至:“世間空虛,我等從今無有救護無所宗仰,貧窮孤露,一旦遠離無上世尊,設有疑惑當復問誰”,眼前便浮現出記憶里的那個小佛堂和那個曾護佑他平安周全的只屬于他一人的“佛菩薩”。

中原諸教中,原本道家最盛,他們李姓皇家一直尊李耳為先祖,更是奉老莊道學為國教。可自從西境與中原往來溝通日密,釋迦佛法也在中原日漸興盛起來,有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可見其當下風光。婦孺皆能念上幾句經文,達官貴人也多捐廟供佛,以作功德。

母妃的仙居殿內也供著一尊佛,在李元祈不多的記憶里,她常跪在佛龕前默念經文,一念便是一兩個時辰,末了總會向佛菩薩禱告道:“愿佛菩薩保佑天下太平無事、圣上龍體安泰、裴家平安順遂。”說罷總是連磕三次才算做完一次功課。

那時,母妃總想帶著他一起念經拜佛,他卻總是逃去一邊,不肯聽話。母妃頗為無奈,卻只當他小孩子貪玩,如若心不誠靜怕反沖撞了佛祖,也便不強求了。只是母妃不知,他不肯拜是因覺得那佛像甚為可怕。

那佛爺白赤赤的身子只斜披著件布帛,面孔也是白森森的,雖面帶淺笑,可在兒時的他看來,比太傅還嚴厲可怖。太傅只能看他行住坐臥是不是越了規矩,佛爺卻似能看入他心里,仿佛一絲一毫的壞念想都被看了去。

故而自小便不愿多與佛親近,卻又總愛看著母妃在佛堂做功課。那窗欞透過的光投在她跪著的側影上,仿佛佛光一般,忽而看她轉過身來,好看的面容上如菩薩似的笑,招手喚他過去……

可這樣的光景,太過稀疏了,在他還未能對人生世道有甚見解之時,母妃就急急地離了他去,而潑天的大難更是把裴家連根拔起。年幼如他,幾乎一夕之間自天上跌到了泥里,每每再憶起母妃在佛堂里虔誠敬香的模樣,越發恨佛祖無明,否則為何母妃歲歲年年如一日的禱告,卻換得如此的果報?于是越發與佛法疏離,從不曾跪拜供奉,也不肯讀經念佛。

卻又不知為何,那些年少時聽母妃念過的經文,如刻印在心上一樣,即便未嘗時時溫讀,隔了這十數年,卻依舊脫口可出。而禱告跪拜的規儀他也記得一清二楚,仿佛如天生知道的一般,一番行云流水,豪無扭捏拘泥。故而當裴風為他謀了個借佛相近、以法會友的計策,他頗以為然,轉念一思,或許母妃那些年的念經禱告,種下的因,未嘗是護佑裴家,卻是為著成就他今日。

思量到此處,李元祈不禁心頭一熱,立起身來,拾起香線在長明燈上燃了燃,向著佛龕里的佛尊拜了三拜。只見那佛像**,依舊如兒時所見,慈眉善目下直達人心,照得內里的斑駁盡現,纖毫過惡皆昭然若雪。可如今,李元祈卻是不再怕了,所謂佛法神明,不過皆在自心。瞞過天地,自心自明,也便無甚可掩飾,也甚可恐懼。轉身便又回到榻上,翻看那本經書,一時無話。

約莫過了一兩個時辰,一位小沙彌奉了住持之命,過來延請他去齋堂用午齋,李元祈便理了理儀容,隨了小沙彌出了閣子。

此時正當正午,西境的日頭格外的耀目,照得整個佛寺都燦燦生光。相較于來時,此刻燒香禱告的信眾已絡繹不絕、溢滿庭臺。與中原多為婦孺燒香禱告不同,作為西境佛國,龜茲的百姓多虔誠事佛,看那香客中,男女老少皆有,都一臉肅穆,躬身禮拜。

李元祈看著大殿西面有一處矮房,門口有師傅正在布粥,不少信眾排了隊伍,一個個領了便進那矮房去就食了。想來那便是齋堂,于是便向那邊行去,卻被帶路的小沙彌攔道:“郡王請向這邊走,那邊是供香客就食的齋堂,寺內僧眾的飲食并非在一處。”

李元祈聽聞,點了點頭,記得每月初一、十五或逢上哪位菩薩圣誕、出家等等重要的日子,中原的寺廟里總會布施齋飯。雖多為清粥淡面,卻因是佛門供給,在信眾眼里也若開了佛光似的,擠破頭領了去,一飲而盡,顆粒不敢剩。于是問道:“不知今日是何佛門正日,寺里因何開齋放飯?”

小沙彌一臉迷惑,回言道:“郡王為何如此問?”

李元祈一愣,想來這西境并沒有這風俗,便笑道:“我原當是要與信眾共慶,看來廟里日日這般開齋放飯?”

小沙彌這才想過來,笑言:“哦,原為了這個。是了,因我們佛寺與龜茲城有些路程,百姓們多清晨出了門,要走上半日方才能到。住持慈悲,命我等日日熬了稠粥,配上幾道解乏的小菜供與香客們。”

李元祈聽罷,心下欽佩,口中稱贊:“住持真乃當世活佛,這般慈悲為懷,難怪這昭怙厘佛寺越發聲名遠播、香火綿延。”

小沙彌聽罷,笑回道:“郡王爺所言甚是,只是出家人并不在意身外功名,只發心向善,為眾請愿,這聲名遠播、香火綿延不過是由此得來的果報,并無甚可得意的。”

李元祈一聽,頗為一驚,沒想到這孩子般年紀的小師傅,便已如此超脫世外,看來此處果真佛法精純,言談舉止定要格外小心,不可輕慢了才是。于是忙揖了揖手,應了聲“受教”,便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