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言一出,蘇云真的被嚇了一跳,差點落荒而逃。
董醫師笑道:“我也是學舊圣經典起家的,只是后來留洋。不用怕,我若是格了你,左仆射能把我給格了。我懷疑你不是這個世界的物種,只取你一點血……”
他取來一根銀針,插在蘇云的手腕血管處,銀針端口有血液流出。
“你適才說解剖是顯學,這句話對,也不對。”
董醫師接了兩瓶血,還打算再接幾瓶,見蘇云有些扛不住,這才戀戀不舍的罷手,道:“你受傷了,便少取一點兒。解剖學并非顯學,最低從前不是。現在是否是,很難說。”
蘇云有些頭暈,道:“這是為何?”
“黃帝內經雖是舊圣經典,但是儒學、佛學卻對此有所抵觸,說什么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說什么肉身是臭皮囊,不容我們醫師解剖尸體,尋找人體奧妙,尋找傷病源頭。久而久之,民眾視我們這些解剖尸體的醫師為妖魔。”
董醫師黯然道:“后來,我們的舊圣經典被色目人學了去,色目人通過解剖來格物,學會且掌握了更多的人體奧妙,窮格事物真理。嘿嘿,明明幾千年前便已經開創了解剖格物,卻因為迂腐,讓我輩學醫反倒要去留洋,跟色目人去學。從前色目人是我們徒弟的!”
他搖了搖頭,心中有頗多感慨和無奈。
蘇云遲疑一下,道:“先生,劫灰給我造成的傷……”
董醫師恍然,笑道:“藥材我已經給你開好了,那邊有一口大釜,是我平日里熬藥的。你讓小遙給你弄點水,把藥材泡進去,自己脫光了泡在里面。然后你催動畢方神行養氣篇,自己把藥水煮開,等到明天早上,傷勢便應該痊愈了。”
蘇云瞪大眼睛,張口結舌:“先生不是說我的傷勢有些棘手嗎?”
“取血有點棘手,傷勢一般。你的肉身不夠強,承受不住劫灰的力量,而且你用的劫灰有點古怪,與其他劫灰不同,但是傷勢沒有大礙。”
董醫師從藥箱里取出藥材交給他,揮手道:“適才那些妖怪拼死保護你,我若是取你的血,他們還不打死我?去!去!不要耽誤我研究你的血!”
蘇云向墻角看去,果然看到一口一人多高的青銅大釜,他踮腳往釜中看去,里面干干凈凈沒有半滴水。
“哪個是小遙?”少年四下張望。
就在此時,盤繞在柱子上的一條螭龍突然活了過來,頭顱垂下,長長的龍須在蘇云面前晃動,口中傳來少女柔柔的聲音:“我是小遙。師弟稍微等一下,我作法喚來清水。”
蘇云嚇了一跳,只見這螭龍通體雪白,銀色的鱗片上偶爾會反射一點點細微的七彩虹光,她的身體兩側各有一道銀線貫穿身體,龍爪鋒利,扣在銅柱上。
這是一條幼年形態的螭龍,應該是由銀鯉魚修煉化龍,有著少女嬌柔的聲線,比全村吃飯焦叔傲那種毒蛟溫柔許多。
螭龍小遙作法,只見活水自來,空中出現一道無根的泉水,注入青銅大釜之中。
蘇云把藥材投入大釜之中,很快,大釜便注了大半的水。
蘇云脫衣,那螭龍小遙連忙轉到銅柱后面,驚怯道:“我是女孩,我不看你……”
蘇云脫得一干二凈,跳入大釜中,催動畢方神行養氣篇,以自身熾烈的元氣熬煮藥材,很快這一釜藥水便冒著濃濃的白氣。
藥材的藥力熬煮出來,通過他的肌膚滲入體內,蘇云頓時感覺到氣血變得活潑起來,身體發膚開始自我修復,心中不禁暗贊:“董醫師真是妙手回春!”
那螭龍小遙聽到水燒開時發出的聲音,這才從柱子里繞過來,贊道:“你的元氣真純。”
蘇云好奇道:“前輩是董先生的友人?”
那螭龍小遙連忙道:“我不是前輩,我也是文昌學宮的士子,趁著放假在這里勤工儉學,為先生打下手,賺些錢補貼家用。”
她有些羞愧,扭捏道:“我家很窮……”
“別信她。”
董醫師的聲音傳來,道:“她是無人區回龍河里的世家,住在河底,家里多得是金銀財寶。你若是能娶了她,你下半輩子便不用奮斗了。”
蘇云驚訝道:“姐姐也是無人區的?我也來自無人區!”
螭龍小遙又驚又喜,笑道:“弟弟你來自哪里?”
“無人區天門鎮!”。
螭龍小遙原本還在興奮遇到同鄉,聽到無人區天門鎮這六個字,不由臉色一變,把蘇云晾在那里,不再跟他說話。
過了片刻,這條螭龍又跑過去幫助董醫師驗血了。
董醫師好奇道:“怎么不理他了?很好的一個男孩子,結為道侶對你來說有很大益處。你年紀也到了成家的時候了。”
“天門鎮的。”
螭龍小遙縮了縮頭,低聲道:“天門鎮里頭都是厲害至極的鬼神,不敢招惹。倘若將來萬一分手了,我家大人打不過他家大人。”
董醫師回頭看了看泡在釜里的蘇云,只見蘇云又困又累,再加上藥力發作,少年已經靠在大釜邊睡著了。
盡管睡著了,他卻還在催動畢方神行心法,大釜里的藥水還在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
“他的血是普通人的血,沒有異種血緣。”
董醫師皺眉,低聲道:“這就奇怪了。他到底是什么來頭,為何能催動那么強大的氣血?真想把他切成片格了,可惜老瓢把子那里無法交代……”
朔方城的這一夜,顯得極為漫長。
蘇云路上遇到截殺之時,正值朔方城最亂的時候,城中無論是四大學宮還是各路世家豪強,都是高手盡出,圍追堵截,試圖將入侵朔方城的妖魔斬殺。
上層世界火光四起,戰斗不斷,左松巖一直跟在蘇云的車攆之后,蘇云遇襲時,他看在眼里,卻并沒有施以援手,而是看著蘇云遇險。
蘇云在街道上被圍困,被重傷,他同樣也沒有出手,而是觀察林清盛等人。
等到董醫師出面,蘇云安全之后,他這才離開。
左松巖離開底層的街道之后,漫步在朔方各個城市群落之間,觀看一場場戰斗,但卻從不出手。
所有的戰斗之中,朔方城的縣尉武神通最為引人矚目。
但左松巖關注武神通,并非是因為武神通的實力強大,而是試圖從他的功法神通中尋找出他背后的那人的影子。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他沒有如愿,武神通的功法神通乃是典獄之學,以鎖拷搏殺為主,擒拿格殺兇犯,絲毫沒有那人的影子。
“這場人魔之亂,背后有人推波助瀾,能夠調動天市垣老無人區的妖魔鬼怪,而且這么大規模,只有一人才能辦到。”
左松巖低聲道:“這個人,曾經孤身一人前往老無人區,鎮壓了那里的妖魔鬼怪。他有能力鎮壓他們,自然也有能力讓他們為自己辦事。”
孤身一人鎮壓老無人區的,正是朔方城中的那位圣人!
當年老無人區作亂,危害到朔方一代的百姓安全,那位圣人剛剛被貶官,回到朔方靜養,見百姓有危險,于是孤身殺入老無人區,與老無人區的各路妖魔甚至更為可怕的存在大打出手,戰斗五天五夜,一力鎮壓老無人區,從此再無動亂。
圣人也是因此名聲大噪,在朔方城已經無人稱呼他的名姓,只以圣人來稱呼他,甚至連他的弟子都被稱作圣公子。
只是,左松巖等到現在,這位圣人到現在還未露面,還未出手,似乎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讓他有些吃不準。
其實,在明眼人的眼中,他已經暴露了自己就是那個捐出十錦繡圖的前輩。
因此,趁著他修為尚未恢復,今夜除掉他是最佳的選擇!
但是左松巖在城里游蕩這么久也不見有人出手,讓他對自己的猜測產生了懷疑。
“帝師水鏡,你久居廟堂之高,已經不知道什么才是世俗,什么才是江湖了。”
左松巖突然感慨道:“你回到朔方之后,也是高居在神仙居中,沒有來過朔方的底層世界。今晚的見聞,你有何感受?”
他的身后陰影中,裘水鏡默默的走出,看著夜幕下的朔方城,面色平靜道:“蘇云逃到朔方的底層世界,底層世界的景象的確驚到了我。在東都,看不到妖人混居的景象,也看不到底層人生活疾苦。我初次見到鄉野之中這么多妖魔,甚至還有降妖除魔的念頭。”
他一直跟著左松巖和蘇云等人,他也在等待那位圣人出手。
左松巖冷笑道:“東都看不到,是因為你站得太高,廟堂之上的達官貴人和皇帝,哪個能看得到底層?”
裘水鏡微微皺眉。
左松巖轉過身來,正視自己這位老同學,言語之中不乏攻心之術,咄咄逼人:“到了朔方之后你便應該看得到吧?可是你到了朔方之后,便高居神仙居中,不下底層,根本不知底層疾苦。今夜所見,是否讓你有所改觀?”
裘水鏡嘆了口氣,道:“左松巖,這就是你造反的理由?”
左松巖沉默下來。
裘水鏡繼續道:“你是十錦繡圖的主人,無論誰來掌控十錦繡圖,你都是這十幅圖的主人。圖中發生的一切事你都一清二楚。人魔入圖的那一刻,你便知道誰是人魔。但是你遲遲沒有動手誅殺人魔,而是將她從蘇云的劍下救走。老同學,你放過她的目的,不是為了讓天下大亂嗎?你與釋放人魔挑起動亂的那人,有何區別?”
“呵呵……”
左松巖蒼老的面容抖動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水鏡,你來朔方,是來查我的?”
裘水鏡淡淡道:“那人放出人魔,是為了提升自己的威望,取東都大帝而代之。而你放過人魔,是為了造東都大帝的反。”
“這世道,不應該造反嗎?”
左松巖白發沖冠,大步走到裘水鏡面前,他個頭矮,裘水鏡個頭高,他需要仰視裘水鏡,但氣勢上卻有如頂天立地的巨人:“水鏡,朔方的底層,你也看到了!不絕望嗎?這個世界,你不想砸爛它?”
“然后呢?”
裘水鏡反問道:“你砸爛之后,再造一個新的世界,還不是與這個世界一樣,被世家大閥把持,沒有半點改變?想造反?首先你要有除掉當前世界的毒瘤,建一個更好的世界的辦法,而不是單純的砸爛他!沒有的話,你還是給我老實一些!”
左松巖惡狠狠的盯著他,裘水鏡絲毫不讓。
突然,左松巖后退一步,哈哈笑道:“水鏡,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要造反吧?我是文昌學宮的仆射,怎么可能造反?”
裘水鏡看著他,過了片刻也露出笑容:“松巖,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是大帝派來查辦你的欽差吧?我只是被革職的山野散人。”
兩人相視一笑。
“那人既老且奸,又巨又猾,大概是不會出現了。”
“大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