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漢謹和盧思芒實在是尷尬得很,盡管按照往常的慣例,布政使只是比巡撫低一級而已,按察使也僅是低兩級,可是皇帝奇怪的處置,讓他們的品級和官職幾乎不成比例,因此在宋峻閑的面前,兩人都有些不安。
“郭大人,盧大人,本官就不羅嗦了。福建的事,上頭的很多大員都極為不滿,兩位的官職能夠保住,那是皇上的體恤,就連本官升的這一級,也是皇上的考量。天威難測,若是我們想保住官位前程,恐怕得實實在在做出點什么,否則,到時就得一擼到底了。”宋峻閑冷笑連連,“真人面前不說暗話,本官不管兩位之前政績如何,總而言之,一個月之內,必須妥善安置好仍然流落在外的民眾,福建不能再有流民,這是其一。”他頓了一頓,滿意地看著郭漢謹和盧思芒微微有些著汗的神情。
“其二,福建的商人生意遍布天下,無論是倭商還是夷人,他們都是說得上話的,但是,這些年來,這些巨商們繳了多少賦稅?本官查了一下歷年福建的賦稅冊子,似乎有很多不明不白的帳目,似乎昔日聶大人對此大大失察了。因此本官上任的第二件事,就是對這類商賈課以嚴稅,此事朝廷早有明文,想必他們也不敢太過放肆,所以還要請兩位鼎力相助。”宋峻閑的語氣與其說是請求,還不如說是命令。
郭漢謹和盧思芒對視一眼,同時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位新任巡撫大人胃口還真是夠大,居然敢動到那些人身上?他們心中不由對宋峻閑的要求下了定論,如此不識時務的巡撫,恐怕干不了多久,連那位皇子欽差都不敢下手的事,他居然敢做,簡直是自不量力啊。
“宋大人乃是我二人的上憲,下官等自當遵從大人之命。”郭漢謹略略欠身,恭謹地答道。
宋峻閑輕輕點了點頭,“本官就在此謝過了。其三,就是丈量大災后真正的無主田地,福建此次水災過后,百姓死傷無數,想必空余田地必不在少數。官府一定要盡快將這些田地囤積起來,合適的可以賤賣給普通百姓一部分。剩下的可在明年春前雇人耕種,這樣也可以給那些窮苦人一個生計。待到田地價格升了之后,再逐步加價賣出,應該也能夠彌補福建官庫的大筆虧空。”
這一條就更加了不得,話是一點沒錯,可是在福建,大災后正是地土兼并最厲害的時候,哪個人會把吃到嘴里的東西吐出來。越家是吐過沒錯,可他們早從風無痕口中陸陸續續聽說了事情的經過,自然知道那只不過是交易罷了。唉,都是些得罪人的差事,他們已經有些懷疑宋峻閑是不是被湖北那幫人排擠出來的。畢竟人在官場,上面的大佬又一個個都虎視眈眈地護著自己人,只有小心謹慎的分,哪敢這么胡來。
“宋大人有命,下官自然遵從。”盧思芒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他不如郭漢謹會擺表面功夫,因此當初才會輕易上當,“只不過口說無憑,還請大人下了憲令,讓差役們張貼告示才好。”
這一招可謂極毒,如此一來,郭漢謹和盧思芒即便參與了這些舉措,也能推脫到宋峻閑身上。郭漢謹暗暗稱快,眼睛也不禁瞟向這位新任巡撫,期待著他的回應。
宋峻閑也算是在官場廝混了多年,如何不知道兩人的齷齪心思。可是,他的畢生心愿便是作名臣,因此不管在哪里為官都是討人嫌,此次好不容易能為真正的封疆大吏,哪里還計較這些。在他看來,若是穩定了一方局勢,皇帝那里不但會褒獎,將來入主中樞的可能性也越大。這是一次豪賭,他不想輕易退步。
“很好,本官立刻就讓師爺去擬文,告示早一點出去,就能早一些解決福建的混亂。”宋峻閑沉聲道,他這次來福建,別的從人沒帶幾個,師爺卻是搬了整個湖廣布政使任上的班子,足足六個人,“兩位也盡快準備一下吧,想來這些日子就要忙開了。”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一陣雞飛狗跳,福建上下無不知曉上頭派來了個愣頭青巡撫,雖說他的年紀已經不小,官也是越做越大,可這事情是怎么看怎么古怪。告示上的三條,普通老百姓不懂,讀書人不以為然,商賈地主們更是恨得咬牙切齒。風無痕已經接二連三地收到過不少拜帖,無奈他自忖宋峻閑不是個容易回頭的人,也只能先冷眼看著他對福建重新洗牌。
然而,這位皇子欽差不動,其他人可不會干坐著等死。那些大地主們和京中的大員都有著藕斷絲連的關系,早早地托門路上京去打點,竟是把一位兩袖清風的巡撫大人說成是貪贓枉法,無惡不作之流。至于商賈們,更是紛紛偃旗息鼓,叫囂著生意難做,把明面上的勾當都停了,暗地里卻加緊了步伐。總而言之,宋峻閑的步子進展得格外緩慢。
“下官參見殿下。”
只不過是半個月的功夫,風無痕就發現宋峻閑似乎老了很多,心中不禁有些嘆息,不可否認,這位巡撫無論是氣度還是操守,都是上品,所提的策略也確實都可行。可是,福建這淌混水太深,稍不留神就會全盤皆沒。他作為一個初來乍到的外人,過分心急了。
“宋大人坐吧。”風無痕的語氣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然,“這些天來,你也辛苦了。”
宋峻閑只感到心中一暖,外面的人給他臉色看也就罷了,那幾個他使慣了的師爺甚至也有撂挑子的,在這個節骨眼上提了辭呈,讓他好生郁悶。一個資格夠老的夫子甚至也在暗地里勸他收手,可是,已經做到這樣,他怎么甘心?
“殿下言重了。下官既然領著巡撫之職,享用著朝廷俸祿,就得兢兢業業,不敢有負皇上重托。”宋峻閑正色道,“下官今天前來,是有事相求,望殿下允準。”
“什么事?”風無痕有些警覺,雖說還欣賞宋的為人,但他并不想輕易攪和進去,畢竟他這個皇子欽差雖有監察之權,但在巡撫已上任后干涉地方政務,傳揚出去非被御史奏上一本不可。
“殿下能否下帖子邀請一下越家和羅家的主事人?”宋峻閑的表情有些無奈,“下官幾次三番請他們過府敘事,來的都是作不得主的小字輩,老的都躲在后面,一個都不肯發一句言語。八閩商賈,以越羅二家居首,若是不能擺平他們,其余人也不會遵紀守法。”
風無痕不禁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宋峻閑的初衷確實不錯,可是,越羅二家是何等的架子,當初郭漢謹和盧思芒聯袂去拜訪還是碰了釘子,他只是下帖子請,結果當然不言而喻。“子真,本王冒昧勸你一句。越羅二家雖是商賈,做官的也不在少數。我朝雖對經商者后代為官多有限制,但此等巨族卻不在此例。你的架子太大了,這些人是請得動的么?”風無痕突然稱呼起宋峻閑的字來,神色也親切了些,“你初來福建,業已樹敵無數,長此以往,恐怕會為下屬不服啊!”
“殿下,官為官,民為民,皆該恪守本分。那些商賈后人為官,原本就有違我朝祖制,我等身為父母官,對他們格外禮敬,則上下不分矣。”宋峻閑的表情幾乎讓風無痕想起了那些成年嚷著之乎者也的老夫子,“殿下乃貴胄,怎可效仿福建先前那些官吏?越羅兩家勢力再大,焉能一手遮天,下官決計不信他們敢抗拒朝廷!”
除了迂腐還是迂腐,風無痕終于明了朝堂上的那些大佬們為什么派了宋峻閑這么個人來。這年頭,如此恪守上下之分的已經不多了,依宋峻閑的性子攪和下去,說不定福建就真的被上面洗牌了。不能袖手了,風無痕暗道,他的臉色頓時轉為沉重,“時至今日,子真這樣的人已經太少了,好,本王就擔待一回,替你作個東道!”
宋峻閑大喜,連忙跪下道謝,可禮卻沒行下去。風無痕拉著他的手,語帶雙關道:“同是為了社稷,子真就無需多禮了。得空好好想想本王的話,造福一方百姓,才是巡撫的職責。”
“下官謹受教。”宋峻閑退后幾步,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下官就此告辭,恭候殿下佳音。”
風無痕神情復雜地目送著宋峻閑離開,心中百感交集。“小方子!”他高聲喝道,“給本王喚綿英進來!”
綿英心有定計地步入房中,從容地行了一禮。換了主子已經有些時日,善于察言觀色的他很快摸清了這位尊貴皇子的秉性,不喜歡過于奴才相的下人,因此他也就順理成章地把自己定位在奴仆中的上等。主子最信任哪些人,最喜歡什么東西,最恨什么人,雖不能說是十分肯定,但也確認了八分。在他看來,像自己這種跟過舊主的人,能得到現在的信任已經算是相當的異數了。
靜靜地聽完主子的吩咐,綿英的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詫異之色,他略帶欽佩地看了風無痕一眼,“殿下放心,奴才一定不辱使命。”他低頭應道,“只是羅家那里,也許要師先生再去一趟。”
“綿英,你是個人才。”風無痕在綿英踏出門的時候輕輕道了一句,“如果你真的能讓本王滿意,本王一定給你一個前程。”
綿英渾身一震,用幾乎微不可察的聲音說道,“奴才記住殿下這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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