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真的眼里,永泰坊這一院子人里頭,武功第一個好的應該是寇連,但是他在弓箭上差了余綻一籌。
然后自然是余綻,每天早上都能看見里頭的一個小丫頭,專門替小娘子和她的貼身丫頭阿鏑清洗練功后換下來的汗濕衣衫。
至于那個阿鏑,在趙真看來,也不過就是幽州節度使蕭家送了個會騎馬會打兩趟拳的陪玩丫頭給余綻。功夫么,粗淺、入門。如此而已。
可是,阿鏑竟然會使分筋錯骨手?
索性關了府門,一家子所有人都跑來圍觀看熱鬧。抱著胳膊、緊皺眉頭、站在最靠近內圈的趙真也成了眾人指指點點的對象。
畢竟小娘子欺負阿鏑欺負得興起時,差不多,飛沙走石吧……
可這趙管家竟然丁點兒都不緊張那些打在自己身上的砂石誒!
麗娘挽了牛嫂的胳膊,也躲在后頭一些的地方竊竊私語,此刻不由斜眼去看竟然也站在后頭的寇連。
寇連摸了摸鼻子,往前走了兩步。
“這個丫頭既然會使分筋錯骨手,怎么似乎內功根基卻淺浮得很?”趙真眼睛盯著場子中間一邊倒的虐打,突兀發問。
寇連摸了摸鼻子:“咳咳。她的功夫就是花架子,分筋錯骨手是小娘子教的。不過,我看她的根骨其實不錯。只是都這個歲數了,大約是練不出來的了……”
趙真遲疑了一瞬,點了一下頭,又閉上了嘴。
“您看,小娘子今兒這頓脾氣,要發到什么時候?剛才鐘小郎走,也沒見不高興啊。我倒瞧著,他美不滋兒的……”
寇連絮絮叨叨。
趙真充耳不聞。
“您老從宮里來,見多識廣,尤其是那些人心算計的彎彎繞,肯定比我們這些市井出身的潑皮無賴們強。您老給琢磨琢磨,這鐘小郎日后,有沒有可能給咱們家當姑爺……”
寇連繼續絮絮叨叨。
趙真繼續面無表情。
“小娘子,我求饒了!投降!不來了!疼,累死了!”阿鏑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著臉,耍賴皮。
“您看您看!”寇連指著阿鏑跟趙真嬉笑:“就這個懶勁兒,怕疼怕累,能把小娘子教的功夫練個差不離就不錯了。難道還指望著這位天天早起吐納扎馬……”
“寇連,來。”
場子中間,余綻踢了阿鏑一腳,然后灌了兩口茶水,拿手巾擦了一把汗,伸手把自己的頭發再束緊些,對著寇連,抬了抬下巴。
寇連先是哈哈笑著,響亮地應了一聲:“好嘞!”
又笑著沖身邊的趙真點頭哈腰:“您武功高強,您瞅瞅我手里這點兒玩意兒,您給指點指點!”
趙真眼皮都沒顫一絲。
寇連也并不覺得沒趣,而是抖擻精神,縱身下場。
他和阿鏑是兩個路子。阿鏑是硬橋硬馬的拳腳,他卻是高來高往的輕功。兩個人對上,只要他反應夠快,阿鏑便連他的衣角都撈不著。
在魏縣那回,還是阿鏑和錘子設了圈套,他又一門心思地想要搬余綻的行李,加上干糧都給了吃不上飯的流民,自己早餓了兩三天,這才被阿鏑揪住,狠狠地揍了一頓。
所以到了后來,反而是阿鏑巴著他“寇大哥”個不離口,他想什么時候欺負阿鏑,就什么時候逗著她在府里顛來跑去。
然而他的這個輕身功夫,到了余綻手里,卻是完全不夠看。
他剛在半空翻著花兒地瀟灑來去賣弄了兩趟,余綻便煩了,一提氣,平地一縱,整比他高了半個身子。然后就狠狠一腳,把他踹了下來!
地上被砸得塵土飛揚。
眾人驚呼著掩口往后退。
依舊抱肘站在原地的趙真卻微微彎了彎嘴角,眼中露了意一線笑意出來。
又新留心發現了,悄悄地移步過來,低聲問他:“笑什么?”
“我小看了余氏。”
趙真也輕聲作答,然而想一想,又加了一句:“我存了輕視之心。若是對敵,她憑此便能取我性命。”
“那有什么好笑的?”又新覺得不是很懂這個邏輯。
“她有一戰的潛力。”趙真是個很懶得解釋的人。尤其是有些事情解釋起來很沒意思。
又新早就習慣了他的做派,此刻必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才行:“一戰?跟誰一戰?跟你?”
“韓某。”
說完這兩個字,趙真再也不想跟又新討論此事,往后退了半步,招手叫了一個小廝來,附耳吩咐了兩句。
小廝拽了另一個人,飛跑而去。
過了不一時,兩個人抬了箭靶,背了兩張弓和兩筒箭來。
正在余綻手下苦苦支撐的寇連一眼瞥見,大喜,蹭地跳到圈外,高聲大喊:“不來了不來了!拳腳我認輸!小娘子,久聞你九箭連珠的手段,咱們自己家人都還沒見識過呢!真不是吹牛罷?咱們倆比試比試?”
余綻看死人一樣地看著他:“那天在鎮北軍校場,若是我不留手,十個戴震也被我射死了。你是不是活膩歪了?”
“不不不不!”寇連嚇了一跳:“誰跟您比對射?就算二郎君追不上,鐘小郎也有法子活扒了我的皮。咱不有靶子么?”
趙真仍舊不說話,揚了揚嘴角,但盯著余綻的眼神中帶上了溫暖。
這位小娘子,真的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余家一家子很容易就看到了余綻的九箭連珠。
然后寇連很識時務地表示:“小的甘拜下風、五體投地、再不敢跟您動手了!”
可是余綻卻覺得自己胸中還有些東西沒有釋放出來。
所以她并沒有吭聲,陰郁著整張臉,轉過身去,深吸一口氣,甩甩手腕,凝神靜氣片刻,右手如閃電、左手似泰山,一箭快似一箭,竟然又開始了她那名動天下的九箭連珠!
眾人瞠目結舌。
趙真卻瞬間緊繃起了身體,原本松松抱肘在胸前的雙手,忽地緊緊扣住了自己的大臂!
她這不是九箭連珠!
她這是——
第十箭!
第十一箭!
第十二……
“小娘子!”
趙真失聲喊了出來。
余綻脫力地彎下了腰,輕聲喘著,右手垂了下來,微微發著抖。
“小娘子!你,你這胳膊沒事吧?”阿鏑躥了過去,緊張地雙手捧起了余綻的右臂。
“聽著!”
趙真威嚴陰冷的聲音忽然在庭院中響起:
“今晚之事,只到剛才小娘子使出九箭連珠為止。后頭的事,不存在。記住了么?”
“唯。”
“……唯。”
“唯……”
滿院子的人,參差不齊,心驚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