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第二天,荀遠來梨花殿辭行。
沈太后拉著沈沉坐在身邊,含笑讓沈沉給荀遠看看脈。
荀遠卻堅決不肯:“不用不用!郡主的本事老奴是知道的!趕明兒真一封信送了東寧關,讓宗將軍停了老奴的薩其馬,老奴這日子可就生不如死了!”
“不是還要辭皇兄?早些去吧。路上慢慢走,不要太勞累了。”沈沉不想跟荀遠打太多交道。
荀阿監從七歲伺候先帝,直到現在年近六旬。他只有先帝一個主人,別說永熹帝,便是沈太后,其實他也并沒有真的放在眼里。
可是他看著自己時,卻像是看到先帝一般,恭謹、崇敬,甚至帶著一絲盲目的信任和狂熱。
這樣的人,若是能理智些,自然會成為沈沉和沈太后的好幫手。可若是哪一件事刺激得他失去了理智,沈沉只怕他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譬如逼著她登基當女帝之類的。
她敬而遠之的態度卻絲毫沒有影響荀遠對她的敬意。
臨走時,荀遠大禮叩拜,辭別太后。
沈太后微微頷首,令他:“免禮,保重。”
接著,荀遠起身,卻又另行一個一模一樣的叩首禮,朝著沈沉莊重地拜下去:“請郡主珍重,老奴拜別。”
沈沉在心里輕嘆,卻也知道,這位荀阿監看著滿面圓滑,骨子里卻是最執拗的。此時跟他客套爭執,都沒有用,便也起身,微微欠身還了個半禮:“阿監保重,后會有期。”
“請郡主訓示。”荀遠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沈沉定定地看著他白發蒼蒼的頭頂,心里終于軟了下來,輕聲道:“河北道乃國之屏障,不容有失。阿監年紀高大,卻肩負斡旋協調之重責,倘若力不從心,可千萬莫硬撐。”
荀遠的肩背肉眼可見地輕輕顫抖,重重地再叩了一個頭在地上,肅聲道:“是!臣必視名利如糞土,萬事以河北道安定為重!絕不辜負太后和……主所托!”
公主還是郡主?
荀遠鏗鏘的聲音里,卻故意模糊掉了那一個字。
站在旁邊的微容雖然垂手低頭看著地面,卻輕輕地眨了眨眼,嘴角顫了顫。
椎奴親自送了荀遠出去。
沈沉沒有坐,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看著荀遠圓圓的背影,鎮定從容、甚至蕭然灑脫地出了梨花殿。
不知何時,沈太后已經令眾人都離開了大殿。
“沉沉……”沈太后輕聲喚她。
沈沉的身子狠狠一抖,并沒有回應這一聲喚,而是下意識地雙手猛地提起裙子,飛跑了出去。
她逃了。
沈太后嘆了口氣。
椎奴走回來,看著擦肩而過的沈沉,滿面莫名,愕然看向沈太后:“這是怎么了?”
沈太后沉默了一會兒,方輕聲道:
“宗悍查到了余家的馬腳。隨安說,宗悍原本只是敷衍哀家的密旨,如今已經變成了真正的興趣。他擔心余家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會連累了。
“可如今,該怎么讓宗悍住手,他卻想不出理由了。就算是宗悍真的住了手,那要怎么繼續追查余家呢?
“原本如今的河北道,能對抗宗悍的,又跟親近的,還有個蕭家。可是這一趟他想去求助蕭家,卻又被蕭敢拒之門外,連那個被蕭敢器重的蕭家旁支子弟、叫什么二十二郎的,都不肯見他……”
聽到這里,連椎奴都愁容滿面了:“那可怎么好?宗家祖祖輩輩都軸得要命,若是沒有蕭家幫忙,老荀怕是杠不過他。”
“可你聽見剛才的話了。她最在乎的,是河北道的安寧。”
沈太后有些傷感地看向大殿門口。
她的女兒,是個真正的公主。心里只有大夏、中原、百姓、天下。
椎奴的眉心鎖得更緊:“她可不知道您在讓老荀和宗悍查余家,若是知道了……”
“若是知道了,怕是也會假裝不知道。”沈太后淡淡地說道。
椎奴想起來前幾天剛剛幫著沈沉給尹氏準備的那些禮物,煩惱地搖了搖頭:“咱們重情義。對她好一分,她就還三分。對她好三分,她會還十分。余家畢竟還是有對她好的人。那些人,怕是……”
“那些人若是并沒有跟著作惡,那到時候咱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過幾個,又有什么關系?”
沈太后覺得那不是什么大事。
椎奴卻覺得心里有些不得勁。
“只是,始終不肯跟我們說實話……”
沈太后長長地嘆著氣,疲憊地揉了揉額角。
哪怕是荀遠從千里之外跑了回來,鄭而重之地對沈沉說了先帝的臨終遺言,并當著梨花殿滿殿的人大禮參拜她,她還是沒有半分要松口的意思。
“您也別太執著了。”椎奴軟語相勸,“她守著的秘密,還不定多令人震驚呢。咱們都看得出來,那是個孝順的好孩子。您只要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會害人,都是為了咱大夏好,就行了。”
沈太后輕輕地歪了身子,靠在榻上,喃喃道:
“我就怕那些秘密太過沉重,她一個小小的孩子,她哪里扛得住?”
沈沉游蕩在皇宮里。
亂走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宮城門口。
自己這其實,還是更加向往宮外的自由自在吧?
沈沉輕輕地咬著嘴唇,額頭輕輕貼著大理石盤龍柱,躲在角落里,失神地盯著那兩扇敞開著的宮門,和寬敞的宮道。
一道宮門,冰火兩重。
外頭的人無限好奇,只想進來看看有什么奇珍異寶,貴人們過著怎樣的錦衣玉食的日子,還有想要也進來成為主人、高高在上地住一輩子的。
而在宮里住過的人,卻一個比一個更向往宮外的生活。
可以在西市看人群熙熙攘攘,可以到城郊看春光柳色,可以縱馬出城、馳騁天下、踏遍山川、徜徉江河。
——等幫著皇兄收拾了韓震和那些野心家,就走!
沈沉深吸了一口氣,決定要加快腳步,盡早揭穿韓震意圖謀反的事實!
正想著,卻遠遠地看見,荀遠一人一騎,得得走到了城門處,下馬勘驗腰牌,跟禁衛軍笑語。
“荀阿監,后會有期……”
沈沉失神地看著那個圓圓的身影,喃喃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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