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大省的書房,與普通富貴人家男子書房截然不同。換個角度看,這其實是個賬房。
長長的條案上,琳瑯滿目擺著的,都是算盤,如同小山一般壘著的,都是賬冊。
錢大省心滿意足地讓一眾掌柜的退下,看向旁邊的朱蠻笑道:“讓你陪著我做這些事,委屈賢侄了。”
“世伯說哪里話來?只這一個多時辰的問答,頂得上小侄自己摸索半年的。小侄收獲頗豐、求之不得!”
朱蠻嘴上抹了蜜一樣地甜。
錢大省失笑,下意識一般,摸了一把算盤,手下撥弄著,隨口問道:“得了吧。你家中現放著你那大伯,我算什么?我不過是在大夏國境內作威作福,令伯父那生意,可是做滿天下的。
“你可別說不知道啊!上個月他在南越,因為搶一個旺鋪,直接喝命把談相的二管家給打了個臭死。我們一群人都欽佩得不行呢!”
“呃?還有這事?!”朱蠻眉間煩惱一閃而過,苦笑道,“不瞞您,我還真不知道。”
錢大省哈哈地笑,手里的算盤珠子都亂了,忙低頭看著,仔細復位,然后才抬頭又瞟了一眼朱蠻,說笑道:
“要說,你們家,令祖父、大伯、兄弟們,我可見過不少。可是,總把朱家一家子加起來,都沒有賢侄你這般俊俏風流。敢是隨了令堂?”
說著話,頭卻低了下去,分了更多的神去算起賬來。
朱蠻留神算盤上的珠子,陡然發現,錢大省竟然在算鐘幻這幾個月,究竟花了多少錢。不由得微微放松,笑了起來,隱約帶上了一絲驕傲:
“世伯好眼力。先母家族曾是西齊望族,后來雖然沒落,但先母幼承庭訓,端雅守禮,極為出眾。”
“西齊?!你竟是半個西齊人?大夏朝廷,最忌諱這個。”錢大省高高地挑起了眉:“你來京這么久,我可從沒聽說有人找過你這方面的麻煩!”
朱蠻的臉頓時變了,正色道:“小子后學,以欲求教于賈界前輩,才將實言盡情相告。其他人,我可是從不曾說過的。”
“噗嗤!”錢大省失聲笑了出來:“你這順口胡扯的本事,倒頗有我年輕時的風姿。”
“世伯當我撒謊么?便是朱家,知道我母親身份,也不過寥寥幾人而已。至于京城之中,就只有貼身保護我的十六弟朱是一人知道而已。”
朱蠻看起來相當鄭重。
錢大省微微愣了愣,忙笑道:“這是我的玩笑開得沒分寸了。賢侄不要惱,我自是信你的。”
“小侄今次來,是想請教世伯一件事。”朱蠻立即轉開話題,化解尷尬,順便切入自己想要的主題。
錢大省再想繞圈子,此刻也只得含笑點頭:“不敢當。你說說看。”
“小侄先于鐘郎入京。早在鐘郎進城前,已經成功地盤下了幾間旺鋪,且與京城最會花錢的那些人結交得很是不錯了。
“鐘郎入京后,不過先盤下了一個半死不活的茂記,然后幾乎就沒見他有什么大動靜——哦,還開了一個藥鋪。他的大部分時間,幾乎也都擱在郡主的種種事務上。
“可是就在剛才,我親眼所見的,鐘郎這幾個月掙回來的凈利,卻比我掙出來的,整整多了兩成!”
朱蠻臉上閃過一絲懊惱,“世伯可否教教小侄,這其中的差距,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錢大省哈哈大笑,連連搖頭:“賢侄這是在考我呢!”
“這,這怎么說呢?”朱蠻也有些傻眼。
“他來來回回,就這么幾間鋪子,幾兩銀子,還花銷了大半出去,成天吃吃喝喝的,沒陪好了客人,倒把自己伺候得舒舒服服。
“可賢侄你就不一樣了。我聽說,西市大半的店鋪,可已經在朱家名下了?”
錢大省笑瞇瞇的。
朱蠻頓時不高興了:“世伯怎的這樣敷衍我?南北兩市,加起來錢家占了多少?您別欺負我看不見您家的另一本賬。這些事,我和鐘郎互相是不瞞的。”
“這孩子!”錢大省眉開眼笑,“你知道,我可不知道啊!大約剛才掌柜們看見你在,就沒敢告訴我。
“不過,我們家這個阿幻哪,跟現在的尋常年輕人,想頭還真不大一樣。
“錢家世代只是經商,從沒有人想要走仕途。他偏就不肯,說出大天來也逼著我答應一定得讓他那外甥好生讀書。
“照著咱們做生意的規矩,賤賣貴買,如此而已。他不這么想,他琢磨的是怎么找到最好的伙計掌柜。至于賣什么東西,他張嘴就是不知道。”
錢大省說著,搖著頭嘆著氣笑,一邊站起身來,伸手請朱蠻,自己則三步一般,往外走去。
朱蠻也只好跟著。
“他的心思我雖猜不透,卻知道他在這些事情上,從來都不會敝帚自珍。賢侄有來問我的,還不如直接去問他。”
錢大省呵呵笑著,一手負后,一手捻須,擰著胖胖的腰,慢慢往后園踱過去。
朱蠻看了看他的側臉,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輕聲道:“可也是呢。他的身份,可真是跟咱們大家伙兒,都不大一樣呢!”
“呃?此話怎講?”錢大省一臉真誠的茫然。
“世伯可聽他說起過,幼時曾經為我所救?那之后其實我悄悄打聽過,卻絲毫沒有他究竟是誰的消息。他就像是個憑空出現的人一般……”
朱蠻笑容淡淡,眼神深深。
可錢大省看都不看他,無限惆悵地嘆了口氣:“就是他被狼群嚇得再也想不起以前的事,如今我才沒機會幫著他尋找他的父母家人。”
自己又笑一笑,順勢拐了手肘輕輕撞一撞朱蠻,“不過話說回來,他若記起家人,哪里還肯留在錢家幫我?
“所以啊,他的身世云者,這世上最不在乎的人,就是我。”
說到這里,錢大省才轉過臉來,正兒八經地沖著朱蠻擠了擠眼。
老狐貍!
朱蠻腹中暗罵。
“世伯今次來京城,是只過個年,還是就不打算走了?我看這座宅子被鐘郎修葺得十分舒適,連我來了,也常常舍不得走呢!”
“唉!慣了到處跑的人,若說在一個地方能呆住的話,也是葉落歸根,回歸州老家去。能過完年,開春雪化了,我就走。”錢大省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