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家直到夜幕降臨,才等到了施施然遲歸的鐘幻。
錢大省也不多說,直接帶他去了祠堂。
按說應該只擺著錢氏祖宗牌位的祠堂里,與錢氏并排安放的,還有鐘氏的祖宗牌位——雖然只有一個,上寫著鐘氏列祖列宗。
可看到這一幕時,鐘幻還是有些不爽。
雖然鐘這個姓氏,在錢大省等人看來,是他隨口捏造的,可他本人,卻的確姓鐘。
只得這么一個牌位沒什么,可憑什么要跟錢家的那一片擺在一起?!
錢大省沒有給他解釋,而是只讓他在一旁站著看,然后自己恭恭敬敬地照著儀制流程祭了自家祖先,又親自給鐘氏的牌位磕頭,甚至祝禱:
“小郎借姓,實是不得已之事。請各位保佑他平安順利,他日歸還姓氏,當為列位專門供奉。”
他又不知道。
鐘幻安慰了自己一句,臉色轉緩。
等上香畢,錢大省把他往后頭引:“這邊走。”
鐘幻挑了挑眉,怎么還沒完呢?
兩個人沉默地往祠堂的最深處走去,接著,拐彎,進了一個最偏僻的小小房間。門上加了鎖。
錢大省從自己的懷里摸了鑰匙出來,低下頭去,專心地開鎖,恭敬地推門,先邁步進去,卻不往前走,而是直接站在了門邊,叉手方寸,微微欠身,等著鐘幻進去。
看著他的做派,鐘幻心里微微一動,登時也換了肅穆神情,慢慢地往里走去。
待他進門,錢大省又親手關上門,還栓好了門閂。鐘幻站住,偏頭看他。
錢大省也不解釋,只管往里走去。
這是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靜室,或者叫小佛堂。
佛龕上擺著的是大勢至菩薩。
香案上供著上好的檀香,和若干鮮花水果。
鐘幻有些發僵。
他生肖屬馬,年幼時有人給他排命,曾經告訴過他:您的守護菩薩乃是大勢至菩薩。
所以從此以后,他似乎是潛意識作祟,一直都繞著這一位菩薩走,有時候就算見了,也假裝沒分清哪位菩薩是哪位菩薩。
可是如今這里,怎么會竟然擺上了這一位?
只見錢大省恭敬上前,伸手在香案底下摁了一個不知道什么機關,佛龕遲鈍地響了起來,晃晃悠悠地原地轉了個圈——
大勢至菩薩的背面,竟是一座小山也似的牌位!
這是,一個家族,所有曾經的輝煌。
鐘幻臉色大變,身子僵成了一塊石頭!
悶不吭聲的錢大省走到了他身邊,把一個厚厚的蒲團放在了他面前,然后退到了一邊。
鐘幻忽然覺得腦袋微微一暈。
面前那座小山一般多的牌位就好像是有某種魔力一般,無數場景在他腦海中晃過。
鐘幻只覺得從心底里涌上來了一股悲辛交集的酸楚,低下頭,默默地雙膝跪倒在那墊子上,叩頭。
三跪,九叩。
越拜,越覺得愧疚;越拜,越覺得憤懣;越拜,越覺得滿腔的塊壘須得漫天血淚才澆得徹!
“列祖列宗,不孝兒孫……不孝兒孫……”鐘幻伏在地上,痛哭失聲。
錢大省紅著眼圈兒,胖胖的嘴唇不停地蠕動著,不知道在祝禱些什么。可是,一俟鐘幻哭出聲來,他便再也忍耐不住,雙手掩住了眼睛,先是低嚎,最后也變成了嚎啕大哭。
兩個人在祠堂的哭聲持續了很久,也傳出去很遠。
祠堂旁邊的小小避雪亭中,披著大氅的錢玉暖原本面含憂色,此刻聽見這哭聲,反而放了心,扶著穆葆的手,微笑著坐了下來。
招手叫過在一邊玩雪的錢多多,柔聲道:“祖父和舅舅都很傷心,身邊沒人能勸。爹娘都不如你合適,你去喊他們出來吃飯,如何?”
錢多多一臉茫然:“叫吃飯嘛,隨便誰去都行啊。”
“那里頭連清掃都是你祖父自己親自動手的,怎么是誰去都行?你乖乖的,去跟祖父和舅舅說:你阿娘我,正在亭子里等他們,腳都凍成冰了。”
錢多多哦了一聲,蹦蹦跳跳地進了祠堂,左找右找,跟著聲音找了進去,推門不開,便在外頭拍門:“祖父,舅舅,我餓了!”
只兩三息,鐘幻擦著淚打開了門:“乖孩子,我們出來了。”
聲音嘶啞,神情萎靡,大不如往常。
錢多多擔心地看著他,踮起腳來去摸他的臉:“舅舅,你沒事吧?我娘很擔心。”
“舅舅沒事。”鐘幻彎下腰,把他抱了起來,忽然覺得輕松了一些,便沖著小小的幼童笑了笑,親昵地捏了捏他嫩嫩的小臉蛋,“不過,舅舅餓著我們多多了,這就有事兒了。走,咱們吃飯去!”
說完,回頭看了一眼。
錢大省已經再度沉默地將蒲團挪開,這間小屋子也再度成為一個小小的靜室。
出了房間,錢大省回頭鎖門。
鐘幻抱著錢多多站住,背對著他,輕聲道:“舅舅,謝謝你。”
錢大省肩頭一顫,呼吸再度不穩。
“可是,這個靜室里的東西,不能留。”鐘幻的聲音依舊輕飄飄的。
錢大省嗯了一聲,從嗓子里咕噥了一句話出來:“這些東西,我走到哪里,就會帶到哪里。放心吧。”
鐘幻回頭看著他。
這個身體的身世、過去、當下、未來,竟然都背負在錢大省的肩頭,而且,已經背負了大半輩子。
“舅舅,燒了吧。有我在,這些東西就都沒什么意義了。”鐘幻的聲音,就像是從遠古的遙遠夜空中隱約傳來,雖然輕悄,卻令人驚懼。
“我知道,它們已經成為你生活的一部分。但是,現在已經有了我。由你繼續保存它們,既是對你的不公平,也是對我的不公平。
“所以,燒了吧。全都燒了。不要再讓任何其他的人知道了。”
鐘幻緊緊地抱住錢多多,“尤其是,不該知道的那些人。”
錢大省終于轉過臉來。
兩個人對視。
錢大省的臉上,除了激動的淚痕,還有一線失落和掙扎。
“舅舅,董三他們的家眷安排妥帖了沒有?”鐘幻淡淡地問著,可是,神情聲調,再也不像一個撿來的干外甥了。
錢大省有些愣怔地看著他,面上顯出驚喜,過了一瞬,忙躲開錢多多好奇的目光,咳了一聲清清嗓子,低聲答道:“是,安全,富足,有人幫襯。”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