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熹帝皺起了眉頭。
從前朝中有韓震和寧王,他對沈太后多有倚仗,所以授意潘皇后適當接近、曲意奉承,那是為了自己的皇位穩固著想。
可是如今他已經輕而易舉地拔掉了這兩個野心勃勃的眼中釘,元正晚間潘皇后也適度地表達出了跟沈太后的距離感,但今天怎么后宮的這三個人又湊在了一起?
永熹帝滿心不耐煩,便靠著隱幾不肯動:“知道是為了什么嗎?”
這便是不大想去了。
毛果兒垂下了眼簾,吭哧了一會兒,方偷眼看看永熹帝,半句半句地說話:“好像是,為了那幾個抄家滅族的逆臣……小的過去的時候,聽見太后嘆氣,說,大過年的,血流成河,不大舒坦……”
年節期間,滿街鮮血,不是正好紅彤彤的吉慶?!
永熹帝心里冷冰冰地轉著念頭,臉上便閃過殘忍,下意識便有些血脈賁張,神差鬼使地,瞇眼問道:“今天穿的什么衣衫?”
“呃?”毛果兒嚇了一跳,猛地想要抬頭去看永熹帝,卻在脖子即將揚起的一刻死死地控制住自己,頓一頓,甚至還悄悄笑了一笑,低聲道,“郡主一向只愛穿玄白兩色。不過年節間,椎姑姑逼著都讓穿鮮艷些。今兒個是一件百蝶穿花的大紅裙襖。”
“她倒是真的極少穿那種東西……走,瞧瞧去!”永熹帝從榻上站了起來,笑意幽深地大步向外。
毛果兒站直了身子,看向他的背影,臉上仍舊是深刻的笑紋,但眼中已經全是滿溢的殺氣!
那可是你名義上的義妹,五天前的救命恩人,已經揚名天下的大夏郡主!
竟然能動了那般念頭……
這個,該死的,昏君!
清寧殿里宴席小巧,桌案上只有七八樣湯菜,加上小小一壺酒。
南猛站在大殿門口,眼巴巴地踮腳往外看著,見永熹帝的身影出現,小臉上展開童稚的笑顏,拍著手先往里跑,大喊著:“父皇來了!父皇來了!”
又跑回來,跳著腳站在門口,等滿面笑容的永熹帝沖他招手,先抱拳躬身,深深到地,大聲請安;等父親一腳邁進大殿,南猛便迫不及待地沖了過去,一把抱住永熹帝,興高采烈地連珠炮一般:
“父皇,母后和皇祖母親手給你做了好吃的!姑姑也幫忙洗菜了!我還給母后遞了鍋鏟!
“父皇你一定要多多吃飯,母后說這幾天你都沒安安生生吃些暖胃的飯菜呢!父皇你都兩天沒來看我了,猛兒好想你。”
說著又把小臉埋進永熹帝的懷里。
永熹帝心里暖和起來,面上笑容也就格外慈祥:“父皇忙了些,過年竟都沒能好好陪你,真是不對。
“只是這不能全怨父皇啊!你若是早早病好了,父皇走到哪里都能帶著你,你不就能時時看到父皇了?”
南猛噘起了嘴,想了半晌,不情愿地點頭:“您說得對。”
父子兩個攜手進殿。
沈太后和潘皇后、沈沉上來,大家見禮,然后彼此讓座,都入了席。
沈沉第一個便接了南猛過去,低聲笑著問他餓不餓渴不渴要不要先喝湯等語。
“今天穿得好看。”永熹帝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著沈沉,眼中閃過一絲貪婪,接著卻又立即若無其事地轉向椎奴笑道,
“想必這都是姑姑的功勞。照著平素的性子,她才嫌這些裙襖不利落不痛快、礙手礙腳呢!”
說著話,眾人便都轉頭去看沈沉。
卻見她正有些不自在地一只手把著寬大的袖子,好替南猛伸手去夠桌上遠處的點心。
眾人爆發出一陣大笑。
沈沉皺皺鼻子嘟嘟嘴,做個鬼臉。
一時飯畢,撤了殘席,眾人飲茶。
南猛便被送下去擦嘴洗手。
趁著永熹帝心情看起來不錯的樣子,潘皇后這才委婉探問:“陛下在朝上說,要把那十幾個人都滅族,想必是氣話吧?”
“朕知道,你們女子心軟,覺得年節期間殺人不祥。可他們是謀逆,十惡之首,罪無可恕。朝廷律法上寫得明明白白,朕并沒有過度株連,已經算是留了情面了。”
永熹帝的笑意淡了下來。
潘皇后低下頭去,輕輕嘆了口氣,稍頃,方道:“只是這幾個人當年也曾立過大功……朝里朝外的,姻親故舊太多,臣妾只是擔心,大敵當前,軍中不穩……”
她的話沒有說下去,但永熹帝聽懂了。
這個時候前線正要用人,若是殺戮過重,引得昔日跟韓氏及那些人聯絡密切的軍中諸人的恐慌,只怕并算不得什么好事。
永熹帝皺起了眉。
她們怎么這樣拎不清!?
這種事,自然要對景發作。難道就因為前線在打仗,就輕輕放過了這幾個罪大惡極的賊子不成?
果然此時寬縱了,日后再想尋釁去處置,那必是會被人說心胸狹窄的啊!
他多少事情不肯做,就是為了在史冊上博得個好名聲!
連這種照章依法的事,她們竟然也想阻止,簡直是不可理喻!
“其實……”沈沉看著他臉色不好,忙接過了話頭,把潘皇后先出脫出去,“那些頭腦簡單的武人,想必只是被韓震蠱惑了,要說必定謀反什么的,他們哪里懂?
“那還不如把他們都丟到前線去。他們殺北狄人,總比民夫強吧?蕭敢和宗悍跟韓震可是死對頭,怎么也不會讓這幾個人討了好去的。
“皇兄,你說我這個主意可好不好?””
竟然還想讓他們去北狄軍中?!那豈不是縱鳥入林、放魚歸海?!
永熹帝的臉色狠狠地沉了下來。
“行了,你懂什么?!聽,太子在后頭叫喚呢,你扶著皇后去瞧瞧!”沈太后揮手把她直接趕走。
沈沉和潘皇后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一臉愁容的沈太后和滿面不悅的永熹帝。
過了許久,沈太后才一聲長嘆,道:
“國難當頭,又是年間。皇帝不論想做什么,面子上一定得好看。畢竟,此時此刻,不能讓軍中諸將們寒了心。指望他們退敵是一條,不能激出其他變數,才是最要緊的。”
永熹帝臉色越發鐵青起來。
沈太后站起身來,說了最后一句話:“韓梧還帶著八百精壯,不知下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