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第六章 彩云之南(二)

彩云之南(二)

太陽從西邊的山上落下去,忙碌了一天的商戶和農夫趕回家中與妻兒團聚,街道漸漸空曠,蛙聲與蟬鳴中,夜晚的普定城寧靜而悠閑。

王焱燁在親兵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上城頭,雖然平時受盡了蒙古都萬戶拜術的欺壓,大小他也是個千夫長,守城的士兵對他尊敬有加,一齊向他行禮。

“免了”,他有氣無力的吩咐,“東邊有什么動靜沒有”。

“稟將軍,沒什么動靜。斥候回報明軍離這里還有六十里,被者忽將軍阻在天鷹寨附近”。

“嗤”,王焱燁用鼻子出了一口氣,就憑者忽那個草包,他能阻住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傅有德和沐英,那不比母豬會爬樹還荒謬嗎?

親兵也看出了將軍對者忽的輕視,小聲嘟囔了一句:“也許明軍走累了,在那歇歇腳吧,者忽這小子估計腿都嚇軟了,不然早跑回來了”。

聲音雖然低,守城的士兵還是聽到了,轟地大笑起來。普定城漢人多蒙古人少,守城的都萬戶是個蒙古王公的后人,沒什么本事,除了看女人跳舞外,只會魚肉百姓。找到理由,一定要讓漢軍給他送禮,娶了七、八個小妾,每月都有小妾要過生日,手下將官如果送的壽禮不滿意,必然被穿小鞋。王焱燁就是因前兩天送的金鎖子成色不夠,被者忽借機修理,結結實實打了二十大板,還要被罰巡夜。

王焱燁是軍旅出身,十幾年參加平定當地部族叛亂的戰斗不下百次,積功升到千夫長的位置。本來按其戰功和其軍中的威望,職位還可以再高些。偏偏在按原來大元朝的規矩,一個地方軍政長官必須由蒙古或色目人擔任,漢人即使本事再大也只能做同知(副手),所以在千夫長位置一呆就是五年。元向明稱臣,梁王對治下的漢人愈發仇視,對手下的蒙古將軍的貪污行為不聞不問。都萬戶拜術等人在普定雁過拔毛,克扣漢軍伙食不說,各種收禮名目弄得大伙和乞丐似的,就差沒把手中的兵器換成半剌子破碗蹲在城門口了。

“這明軍怎么了,沒道理走這么慢啊”,望著漆黑的夜色,王焱燁心中暗想。憑借多年鮮血換來的經驗,他本能的嗅到了空氣中危險的味道。者忽的本事有多少,他心里如明鏡一般清楚,如果不是出身好,此人根本不配當軍人。“莫非他們故意停住,在搞什么陰謀”?

“猴斷腸”,猛然間王焱燁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對方從猴斷腸那邊摸過來,普定城前面的幾個關口根本形同虛設。

“快,扶我下城,備馬,我要求見都萬戶大人”。他大聲吩咐道親兵,轉身又對守城的士兵說道:“大伙小心些,說不定明軍已經離城不遠,不要稀里糊涂把命丟了”。

“將軍小心”,士兵們同情地叮囑,一個百夫長低聲提醒:“將軍,現在都萬戶大人說不定正在看美人跳舞,您這樣去…….”.

“什么時候了,還顧得上這個,萬一敵人從猴斷腸崖那摸過來,我們拿什么守城啊”。

“啊”!士兵們顯然被這個推論驚呆了,面面相覷,過了好半天才有一個士兵低聲說道:“不會吧,那猴斷腸的小路早就不通了,棧道爛了快二十年了,并且還鬧鬼”。

“是啊”,其他士兵自我安慰道,“那條小道連猴子都未必能爬過,明軍哪有那么厲害”。

聽了部下這些話,王焱燁也有些猶豫,拜術的跋扈他是領教過的,那天要不是幾個生死與共的漢軍將領求情,自己都不知是否有命活著回家。但是作為一個軍人,他認為自己還是應該盡一個軍人的責任。

“大家還是小心些,我去提醒都萬戶大人一下,讓蒙古軍提前做好準備”,囑咐了大家一句,王焱燁一瘸一拐地向城下走去。

望著他的背影,一個士兵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嘀咕了一句“小心什么,明軍早打過來早好,到時候放下刀槍,老子回家種地去,不好過給蒙古人當狗”。

“對啊”有人從旁邊幫腔,“咱是漢人,干嘛為蒙古人拼命”。

王焱燁肩頭突地抖動了一下,顯然,這些話他都聽見了。“可我是軍人啊,大敵當前,我怎能只顧自己呢”?他悲哀地想,憑城中的蒙古人和漢軍,能守住普定才是怪事。聽說那邊用的大炮可以打出五、六里,開山裂石,普定彈丸之地,憑的僅僅是地勢險要,路途不通,火炮難以運過來。但真的等明軍到了城下,幾個人有心思守城?盡人力,聽天命吧!

不顧屁股的疼痛,他緊抽了幾下坐騎,飛奔到都萬戶府前,甩蹬離鞍下了馬,快走幾步,對門前的衛兵施禮:“大哥,煩勞通稟一下大帥,說王焱燁有要事求見”。

衛兵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吆,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王大將軍啊,你的屁股不疼了嗎”!

王焱燁被噎得胸口一滯,強忍怒色,賠著笑臉說:“蒙大哥關照,已經好多了,麻煩大哥跑一趟,實在是軍情緊急,多多擔待,多多擔待”!

俗話說主多大,奴多大,宰相府的門房四品官,都萬戶府的侍衛怎么會把這個小小的千戶放在眼里,撇著嘴說道:“不是我說你啊王將軍,您這不是難為我們哥幾個嗎,這么晚了,吵了大帥休息,不是讓我們吃不了兜著走嗎”。

“你他媽的費什么話,叫你通稟就通稟,緊急軍情,你耽誤得起嗎”。王焱燁的親兵實在看不過眼,大聲罵道。

“誰這么大嗓門啊,吵了大帥,小心抄你的家,啊喲,我等眼拙,不知王將軍身后這位幾品幾級啊”!

“我是王將軍的親兵,沒級,但好過你們這些勢利眼的看門狗”。那個親兵回嘴道。

“對,我們是看門狗,你是什么啊,別說你,你們將軍又是什么啊,不是說打屁股就拉了褲子打屁股嗎,大家都是奴才輩的,春香拜把子,奴幾啊”。侍衛們也惱了,嘴巴開始不干不凈地戳起王焱燁的痛處。

王焱燁老臉脹得通紅,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喝止部下的回嘴。從口袋里掏出一錠銀子,慘笑著對都萬戶府侍衛說:“您老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幫個忙,這點酒錢不多,給大伙潤潤喉嚨”。

侍衛把銀子在手里顛了顛,估計有二十幾兩的樣子,滿意的笑了,瞇縫著小眼睛說道:“還是王將軍有見識,這叫我們怎么好意思呢,您老在這等著啊,我們進去看看大帥有時間沒有”。

望著侍衛匆匆而去的身影,王焱燁在心里罵了一聲勢利眼。焦躁地想:“這叫什么事啊,干正事還要花錢送禮”?

一會兒,侍衛匆匆地走了出來,臉笑得比銀子都好看,慢聲慢語地說:“王將軍,讓您老久等了,咱們大帥正看舞姬跳舞呢,估計一時半會完不了,您看這樣行不行,您先回去,明天一早我們就給您第一個提醒大帥”。

“你沒告訴大帥是緊急軍情嗎”?王焱燁真的有些急了。

“說了,大帥說天塌下來都不見,有幾個商人給大帥送了一批蘇綢衣服什么的,大帥心里高興,正設宴款待呢?”侍衛還沉醉在剛才看到的香艷景色中,順嘴贊道:“您沒看見秋葉姑娘穿著彩綢起舞的樣子,擱誰看見了,也沒心思干別的”。

“奶奶的”,王焱燁再也忍受不住,抬起腿就想往里闖,他的親兵見狀趕緊把他拉住,幾個都萬戶府侍衛一邊作揖一邊說:“王大爺,您饒了小的吧,您闖進去不要緊,我們的小命可就沒了”。

“將軍,走吧”,親兵連拉帶拽地勸他道:“人家不著急,我們起什么勁啊,您沒聽見剛才弟兄們說的話嗎”?

王焱燁恨恨地轉過身,有些徹底絕望了。剛才弟兄們的話在他耳邊又冒了出來:“明軍早打過來早好,到時候放下刀槍,老子回家種地去,不好過給蒙古人當狗”

唉!長嘆了一聲,他上馬向自己的防御地奔去。

他們自己都不著急,我著什么急啊!但是手下這些弟兄,難不成就這樣葬送到這幾個茍延殘喘的蒙古混蛋手里?

離城墻還有好大一段距離,戰馬突然不動了。侍衛們拔出雪亮的鋼刀,把王焱燁護在中間,一個中等個頭的黑衣人不偏不倚地站在路中,明明兩邊都留出了空地,但此人身上的殺氣讓所有人拉住了馬鐙。

那是百萬軍中仗劍獨行的殺氣,王焱燁激靈靈又打了個冷戰。沉聲說道:“何人,竟敢擋住本將軍的去路,你眼中難道沒有王法嗎”?

“王法”,那人笑道:“我只知道這里暗無天日,還真沒聽說過有什么王法”。輕輕地拍了拍手,周圍的屋檐上閃出了十幾個一樣的黑衣人,手中銀光閃亮,顯然是弩箭。

王焱燁“蒼啷”一下拔出腰間寶刀,汗珠從頭上滾滾而下,顫聲問道:“你要干什么”!對方顯然準備十分充足,專門挑了這最僻靜的地點來等他,店鋪早已關門,巡城的士兵很難走到這里,如果來人是刺客,自己和手下這幾個親兵肯定在劫難逃。

“在下無意冒犯大人”來人揮揮手,周圍屋檐上的弩手全部退入了黑暗中,動作迅捷而輕微。“他們只是為了防范有人來打擾我們說話”。

“我跟你素不相識,能有什么話好說,有什么話請講當面,我還有事”!王焱燁不高興地斥責道,語氣亦不敢太硬,雖然正直,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在下的確沒見過將軍,但對將軍非常仰慕。將軍是這座孤城中少數幾個清醒并且清廉的人”。黑衣人輕輕地說道,這話沒錯,在普定城的軍官中,王焱燁的確是一個很少主動要部下孝敬的好官,并且也是戰爭經驗最豐富,直覺最敏銳的一個。

被別人輕輕的拍了一下馬屁,王焱燁舒坦了一些,緊張心情也放松了不少,淡淡的回應“不敢,某只是盡一軍人只責而已”。

“哦,佩服,我原來以為這云南的官兒只會刮地皮呢。將軍倒是難得地有責任心,在下想斗膽問將軍一句,將軍以為,軍人的職責是什么”。黑衣人向前走了一步,逼問道,語氣有些咄咄逼人。

“這……”王焱燁有些不愿意回答,誰有資格問他這個問題,但是看看攔路人的架勢,知道硬沖是沖不過去的,前面不知還埋伏著什么,只好氣呼呼地回答:“戰時保家衛國,平時捉奸鏟盜”!

“說得好”,來人拍拍手,算做給王焱燁喝彩,“不過在下怎么也不明白,有人穿著官服明目張膽地搶劫,大人為什么不去鏟除,反而助紂為虐”。

“你說我助紂為虐”!王焱燁在馬背上坐得筆直,屁股上傳來一陣鉆心的痛,“我要是肯助紂為虐,早就不是這般光景”。

“這幫貪官即將遭到天譴,將軍還要為他們站崗放哨,不是助紂為虐那又是怎地”!

“我是大元的官,自然要盡軍人的責任,你要是大明的武將,就不要在此擋道,改天咱們在戰場上一刀一槍地見個真章,讓開”!從對話中猜出對方的身份,王焱燁虛晃一下,提起馬頭就想往外闖,幾個侍衛和他心意相通,一起前沖。

攔路的黑衣人一側身,避過對方來勢,抬起手,隨隨便便地揮了一刀。

王焱燁只覺眼前一晃,連忙揮刀去格,對方那窄窄的刀刃就在其眼前消失,接下來身子一沉,暗叫不好,王焱燁跳下了馬背。

戰馬根本沒來得急悲鳴,“撲通”摔倒,鮮血從馬喉嚨處噴起老高。幾個親兵見狀趕緊回過馬頭,把王焱燁又圍在中間。

黑衣人笑了笑,把刀插回了腰間,低聲道:“王將軍不要那么著急離開,在下還有問題沒問完呢”?

“講,要是勸降,就不必了”望著周圍逼過來的數個黑衣人的屬下,王焱燁無奈的說。剛才那一刀實在漂亮,自己平時自負身手不凡,但在這個人手下簡直是小孩子玩。那簡潔有效的刀法顯然也鎮住了幾個親兵,沒撕破臉之前,大伙誰也不敢造次。寂靜的夜里只聽見鮮血噴出的聲音在“絲絲”做響。

黑衣人笑了笑,緩解氣氛般說道“我忘了問將軍是蒙古人還是漢人”。

“漢人,又待怎地”。

“既然是漢人,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驅逐韃虜,任憑他們糟蹋我們的江山,我們的百姓”,黑衣人低聲怒喝,目光如電,掃過每一個人的臉。王焱燁和他的親兵不敢和黑衣人對視,紛紛把眼睛轉開。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王焱燁低聲回答,顯然,他對自己的答案也很不滿意。

“不知王將軍食誰的俸祿,蒙古人不會耕種,也不會買賣,哪來的俸祿養你,還不是云南百姓的稻米把你喂大,將軍是明白人,難道就弄不清楚是百姓養活了貪官,還是貪官養活了百姓”?

“他以國士待我,我當…….”王焱燁嘟囔道,屁股上的疼痛告訴他自己在說謊,國士有這么當的么?我到底為什么要給蒙古人賣命?很多問題一股腦涌上他的心頭。

“大丈夫應保家衛國……”這個國家是自己的祖國嗎,自己分明是個漢人。

“大丈夫要安定一方……”,在這幫貪官的統治下,云南百姓的日子能叫安定嗎?

搖搖頭,仿佛要把所有的問題都甩開,他沖黑衣人拱手施禮,說道:“謹受教,王某今聞大道,死而無撼”。

黑衣人又笑了,居然一步從人叢中跨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不是讓你死,是讓你做一件事”。

“王某愿聞其詳”,王焱燁叉手領命,對方的膽大心細讓人折服。

“將軍其實知道自己該干什么,時候已經差不多了”。黑衣人笑著說,揮手讓屬下散去,自己也慢慢隱入黑暗中。

“到時候別傷到城中百姓,無論是蒙古人還是漢人”。王焱燁不放心的叮囑。

“放心,只要我王飛雨一口氣在,肯定要護得百姓周全”。黑衣人低聲回答,背影完全隱沒在夜色中。

仿佛做了一場大夢,王焱燁和親兵望著對方的消失方向半天沒回過神來。

拂曉,“乒”,一聲號炮突然響起,無數士兵宛如從地底下冒出來般出現在城外。

“告訴弟兄們開門,舉白旗放明軍入城,護住吊橋別讓蒙古人上來破壞”王焱燁冷靜的吩咐,麾下幾個和他交好的百夫長領命而去。

其他漢軍把守的城門也紛紛插上了白旗,滾滾濃煙從城中都萬戶府方向冒出,晨風中傳來蒙古士兵慌亂的哭喊。

王焱燁舒心的活動著四肢,東方已漸漸放白,天,就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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