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第七章 國士(三)

國士(三)

剎那花滿枝椏,每逢春來,燦爛還依舊。

江南的春天來得早,才到二月,各色的花兒就熙熙攘攘地擠破東風,傲立于指頭,街頭巷尾的集市也越來越熱鬧,就連報童的叫賣聲聽著也分外悅耳。

“買報了,買報了,沐元帥攻破大理,段氏兄弟束手就擒”。

“看報,看報,蘇策宇大敗蒙古韃子,血濺捕魚兒海”。

“瞧一瞧,看一看啊,新印的北平新報,北平書院發明鐵罐裝肉,三個月不會壞啊”。

“看看科學院的新玩意啊,農牧科推出直線播種機(正史1701,杰思洛.圖爾),萬歲爺親筆賜名啊”。

不用看新聞,聽著報童的叫賣聲就足夠讓京城的百姓挺直腰桿。茶房里頭,若有一、二個讀書人模樣的掏出銅子買了報紙,呼啦啦就會圍上一大堆不識字的茶客,攛掇著讀書人把上面的內容給念一念,此時的恭維聲總能讓讀書人臉上透出光來,清清嗓子滿足大家的要求。

這新聞么,聽著也帶勁兒,自洪武十四年冬天大破達理麻起,云南來的捷報就一個挨著一個,先是沐英率平南軍乘勝追擊,兵臨云南城下,梁王估計是被嚇破了膽,也可能是見大勢已去,留書沐英勿殺百姓,自己于忽納巖舉火自焚,元左丞觀埔寶獻城投降。同時傅有德分兵烏撒,和郭英前后夾擊,大敗實卜,擊潰七萬蒙漢聯軍,生擒實卜以下將佐二百余員。烏蒙、東川、畢節、芒部諸地望風而降。云南、烏撒既下,明軍即移師攻大理,段氏土酋每戰必敗,全憑地形茍延殘喘。鶴慶、麗江各洞主、寨主趕來湊熱鬧,中了沐英火攻之計,數萬精壯葬身火海。

那段氏土酋,見沒了援軍,只好死守著大理下關。沐英不愿意兵火毀掉這座千年古城,又見勝券在握,所以也不著急,慢慢和眾人商量破敵之策。大理城倚點蒼山而建,西臨洱河,并有上下二關,勢甚險固,大理段氏見明軍不發炮攻城,以為沐英軍火接濟不上,暗叫老天保佑。誰料沐英在關下修整士卒完畢,照著王飛雨遺圖,暗地里派了白世光密取上關,方文勇潛登點蒼山,都從間道繞越,攀援而上。段氏只顧著正面,未料到白、方二位突然率大軍從背后殺來,倉促迎戰,怎奈沐英又從正面殺上。此時就是大羅神仙,也要慌了手腳,不到半日功夫,下關亦失,段氏全軍覆沒。大理屏障沒了,不由得段氏不服,封了府庫,兄弟束手就擒。

“咳,這段氏也沒骨氣,咋不學學梁王,雖然同樣是蠻夷,人家多有血性”。聽報紙的人搖頭晃腦地評價道。

“什么骨氣不骨氣,保命要緊,朝廷對蠻夷仁慈,必讓他安享晚年”。另一個行商打扮的人搭茬。

“對蠻夷仁慈,不是對自己的殘忍么,我看這樣不成,都是和那王飛雨學的,婦人之仁”!

“不知道最后王將軍的事怎么著了,這攻下大理,首功還得記到他頭上,好人啊,就是心太軟”。一個操著點四川口音的伙計小聲念叨。

“我不覺得這樣,這個吃里扒外的家伙居然為了蒙古人脅持主帥,皇上念著他的功勞不滅他的族就不錯了,還等著立功,沒門”。旁邊一個年青人不屑地說。

“話也不能這么講,屠城畢竟是蠻夷的做法,我們中華上國,不能和蠻夷學”。坐在一邊的老人看不過去,低聲替王飛雨辯解。

這話激起了很多人的反對,讀報的書生放下了報紙,嘲弄的說:“放了蒙古人,等他們有了力量,再來殺我們么,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我不和你們說,讀了那么多書,圣人之道多少也懂些吧,小伙子,多積陰德沒什么壞處,北宋年間天雷劈死了頭牛,肚子上都有白起兩個字”,老人不耐煩的看著年青的書生,憤憤道:“我聽說那邊的蒙古人給王飛雨修了個廟,非常靈驗,人心都是肉長的,老天也懲惡揚善”。

眾人不再言語,雖然子曰不語怪力亂神,但大家對鬼神還是比較克制的,一旦有人被立了廟,通常沒人會對廟中雕像發飚。管他靈與不靈,少惹為好。

王飛雨的廟宇是用爛磚頭碼就的,里邊僅僅是一個牌位,從十四年冬天就不斷有過往的蒙古人在此點酥油燈,叩謝他活命之恩。日子久了,過往的商人也進來拜拜,圖個旅途平安。漸漸的就有些神跡被傳開,傳頌的人如親眼目睹一般信誓旦旦。慢慢的人們也就忘了這個廟的由來,有了道士在里邊照管香火,神殿也慢慢變成了紅磚碧瓦。后來永樂年間,白石江大水,潮頭到了曲靖城外王飛雨廟前嘎然而止,闔城百姓因此而保全。后有人相傳見一黑衣白馬將軍攔住潮頭,隨波上下,似故將軍王飛雨云云。

這些身后榮辱,王飛雨自己估計也沒有預料到,也許當時他的神智已經不清醒,只是憑著本能做了自己認為自己應該做的事。洪武十五年春,云南平,朱元璋下令收陣亡將士骸骨,所有陣亡將士家屬一律按功撫恤。王飛雨也混在將士中間被嘉獎,世人很快就把他淡忘了,他的事跡也淹沒在浩瀚史書間。明初多慷慨悲歌之士,璀璨星空中,他只是點綴銀河的一粒沙塵。

“一個蘇策宇就把蒙古人趕得雁不生蛋,再給大明一些時間,整個故元天下,必屬大明的”。茶館里,人們談論最多的就是如何提三尺劍蕩平天下。每天看著馬車從制造局一隊隊的拉出軍械,水路或陸路送到各個新軍當中,勝利好像就在眼前。

“我看不用一年,咱大明平了云南不就是幾個月么”,總有人比刀頭舔血的宿將還輕看戰爭。云南最后的兩個城市鶴慶、麗江在洪武十五年四月初被沐英和傅有德的聯軍攻下,云南都指揮使司、云南布政司也在四月正是建立,自宋以來割據數百年的天府之土重歸華夏版圖,大大地鼓舞了士大夫對國家的信心,很多人都希望自己建立班超、馬援一樣的功業。

所有人都愿意當將軍,沒有人問過遠征的士兵是否愿意打仗。

“再有一年時間,小三,咱們就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守了五年了吧”。遼闊的大草原上,一個黑臉漢子對自己的同伴問道。

同伴輕輕拉了一下坐騎,等身后的大漢拍馬趕上,有些無奈的回答道“是啊,自從十一年隨老將軍出塞,整整五年了,明年,咱們就可以回家了”。這個年紀稍微輕一點的漢子被稱做小三兒,姓趙行三,軍旅之中,士兵們喜歡名啊,姓啊交替著亂叫,黑臉漢子也就一會小三,一會小趙的叫他,透著親切。

“再等一年,俺們就可以回家了”黑臉壯漢感慨的說,六年光陰,足夠把一個人年少時的豪情壯志磨平。

“大個子,真羨慕那些募兵,不需要這么長的時間,我真想回老家看看”。小趙幽幽的說,想起故鄉,心中涌起淡淡的惆悵。故鄉橋頭那個老柳樹還在嗎,河邊是否還有那個小姑娘在浣紗。如果鄰居的小妹沒搬走,她也該是孩子的母親了吧,不知她的丈夫是否會疼她。自從因饑荒入了軍籍,成了世代的軍戶,小趙就沒了回家的希望,除了立下曠世奇功成為將軍,軍戶最好的結局不過是在太平日子屯一份田,娶一個邊塞上或其他地方無家可歸流落過來的婆娘,生下個命中注定當兵的兒子延續香煙。

被叫做大周黑漢子聽了他的話,也有了點兒淡淡的鄉愁,下馬揀了個草葉,低低的吹了起來,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他們是軍戶,原是不準脫籍的,洪武十三年為了安慰邊軍,朝廷下旨凡邊軍服役滿六年者皆可以轉為募兵,這下二人總算有了個回家的盼頭。眼看著靼喇海又被春風染綠,心里皆產生了思鄉之念。

戰馬好像也被主人的鄉愁所感染,慢慢地在松軟的草原上跑著,遠處血紅色的山峰在陽光下如朝霞般燦爛。大寧城現在已經是商旅云集的草原明珠,沒有戰亂的日子,微風吹松勇士的弓弦。

遠遠的看見草原上滾過白雪一樣的羊群,年輕一些的小趙收攏思緒,雙手在嘴邊搭成個喇叭狀,對著放羊的蒙古老漢喊道:“畢力格老漢,抓到春膘了嗎,今年的羊毛價兒怎樣”!

老漢看見二人,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也把手搭到嘴吧上喊到:“托軍爺的福,抓到了”。這兩個斥候老漢經常見到,準時到幾乎成了老漢計算時間的更漏,璞英將軍派得是三波斥候,這是第一波,第二波在二人身后十里外,第三波和第二波又隔著十里,等三波斥候都過了,太陽基本上就升到頭頂了,是趕著羊群到河邊喝水的時候。草原上空曠,二人都拉長聲音,回音要很久才能傳回來,慢慢地在曠野中消散。有幾只悶頭吃草的羊被嚇了一跳,匆匆跑開,被老漢用羊叉甩出的石子打在頭上,“咩”地叫喚一聲,乖乖地跑回隊伍。幾只不知什么品種的羊耙子高昂起頭,疑惑地把目光轉到斥候這邊。

“去,去”,畢力格老漢在心里計算著時間,趕動羊群,一堆白雪從綠海中浮過。不動刀兵的日子好啊,這年頭羊毛都被商人整車整車的收購,各色羊毛織成的花布就擺在大寧城的集市里邊,誰都可以買賣,都督璞英是個好官,治下蒙古人和漢人一視同仁,麾下士兵也不擾民。

“那兩個孩子多好,去年還幫我豎過柵欄,可惜他們是漢人”,老漢搖著頭,看著大周和小趙慢慢跑遠。

春天的陽光總是令人感到溫暖,特別是在這一年中有小半年見不到綠色的地方,春天中迸發的生機更為爛漫。百靈鳥的鳴叫直引詩情入碧宵,無論走到哪里,你都能聽見牧人伴著春guang嘹亮的歡歌。

“小趙,回到老家你干什么”,黑臉大漢嘴巴上的草葉失去了韌性,再吹不出調調,索性扔了,繼續逗小趙為樂。

“我,回去先娶個媳婦,生了兒子后帶著到我爹娘墳上看看,讓他們也開心開心”。小趙毫不猶豫的回答道。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傳統的漢人誰不希望子孫滿堂,中原這些年光景好了,人們就希望能養個兒女,一旦兒女出息了,祖宗臉上也有光彩。

“你呢,大個子”,小趙回答完了,好奇的問起黑臉大漢的夢想。

“俺,俺想回家當個木匠,先攢點兒錢起個窯”,大漢憨厚的笑著,“你別笑俺笨,除了當兵打仗,俺就會當木匠,要不讓俺當木匠,俺不知還能干個啥(第四聲)”!

“我才不會笑你,憑雙手吃飯,吃得不鬧心,況且木匠有啥不好,聽人說北平那幾個姓楊的大財主,原來都是木匠”。

“人家,人家那是命好,有武侯扶持,俺,俺也就是那年出塞前在北平軍營里見過武侯一面”。大漢對未來的底氣明顯不如小他幾歲的小趙充足。

“你見過武侯”?小趙一下子拉住坐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見過武侯你還沒發大財,也沒升官,武侯和你說話了嗎,說了什么,快給我學學,快”?

黑臉大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經不住小趙一個勁追問,憨憨的答道:“說了,武侯說,麻煩軍爺讓讓路,我們把這車軟鋼卸下來”。

“咳,讓我怎么說你,你怎么不問問武侯怎么賺錢,或怎么打仗什么的”。小趙恨不得把伙伴從馬上拎下來扔到河里,前兩天剛下過一場春雨,眼前的季節河已經成一片汪洋,滾滾地向北流去。

“那時候誰知他是武侯啊,穿個縣尉的衣服,自己趕車”。大漢回憶起見到武安國的情景,嘴角升起一絲微笑,這武侯爺真的與眾不同,縣尉和俺這小兵說話還那么客氣。

“真有你的,你見過幾個縣尉自己趕馬車的,全天下就這么一個”,小趙被同伴“氣”得肚子直疼,彎著身子在馬上起伏。

忽然,黑臉大漢給他打了個手勢,戰馬猛然立起了耳朵,馬背上嘻嘻哈哈的騎士也把手放到了腰間的號炮上。

黑臉大漢跳下馬,仔細看了看岸邊的土地,用手抓起一把泥沙,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皺著眉頭說,“趙,你發現這幾天有些不對沒有”。

“沒有啊,怎么了,你別嚇唬我”!

“不是嚇唬你,畢力格老漢以前每次見了咱們,都要扯上幾句,還經常約咱們去他的包里喝酒,這幾天好像都沒提喝酒的事”。

“是沒提,老人家忙唄,你不是饞酒了吧”,小趙眼中也升起了疑云,為了緩和緊張的氣氛,還是低聲安慰著大漢,也安慰著自己。

“不是”,大漢搖頭說道:“這幾天,周圍的牧人好像盡力和咱們疏遠,并且今天每個牧人的羊群中,都多了五、六頭大羊耙子”。

“對,那些羊耙子還不怎么吃草”。小趙肯定了同伴的分析,用手指向不遠處,“你看,就像那邊那幾頭,好像這個牧人的羊耙子更多”。

壯漢回頭看看小趙,正好看見小趙探詢的目光,二人彼此點了一下頭,騎著馬一前一后向羊群走去。放羊的牧人見過來兩個軍漢,有些緊張地趕著羊群避讓。

“別害怕,俺只是過來看看”,壯漢好心打著招呼,盡量給牧人一個笑臉。

牧人只好收攏住羊群,靠攏過來,邊走邊用漢語問道:“軍爺,要吃羊肉么”。

“不了,俺們見這幾頭公羊長得粗壯,不知是哪的品種,好奇,你能告訴俺么”,壯漢下了馬,慢慢地推開擋路的羊,邊走邊問。大寧外的蒙古人和城里來往的客商交易慣了,都會說兩句漢語,壯漢問起話來只要不太快,牧人一般能搭腔。但是這次壯漢沒有聽到預期的回答。

他快步跨向公羊,同時把手慢慢地按向腰間的火銃。沒等他把武器拔出,羊群里突然響起一聲呼哨,就在他身邊一只低著腦袋的羊猛然竄了起來,前腿重重地踢在黑臉壯漢的腰間。血一下子噴出老高,哪里是羊,那是披著羊皮的惡狼。

跟在壯漢不遠處戒備的小趙伸手抓起腰間的號炮,邊打馬狂奔,邊用火折子去點號炮的引信,戰馬只跑出幾步,幾只套馬桿同時從半空中落了下來。他絕望地把頭轉向黑大漢,那曾經是與他生死與共的兄弟,碧草叢中,他只看到了一只大手伸向半空,沖著太陽張了兩張,落下,是那樣的不甘心。不吃草的羊耙子也站了起來,粗壯的蒙古軍官不再躲避,扔掉頭上的犄角。

“呸”,小趙把自己的舌頭咬碎,噴在了死命按住他的蒙古人臉上,戀戀不舍的看了最后一眼春天里那燦爛的陽光,還有陽光下的遠山,殷紅如血。

酒徒注:1、紅色山峰,就在內蒙古赤峰市,山體呈鮮紅色,旅游的朋友可以看看,一般夏天8、9月去較好,涼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