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路(二)

路(二)

北國還是萬里寒冰,江南此際已經進入鶯飛草長季節,各色花盡情綻放著,試圖挽留匆匆而逝的春天。武安國站在陽臺上憑欄遠望,東邊蒼茫的牛首山送來詩般清涼。作為不掛名的內閣成員幾個月了,他依然無法適應這種高級顧問的角色。大明朝在洪武十六年春天頒發的幾個重要號令皆出自他的設想,只是這些經朱元璋和大臣們之手后,往往變得似是全非。

“總好過沒有吧”!有時他不得不這樣寬慰自己。在什么位置都要利用這個位置上的機會,點點滴滴改變社會的根據,北巡歸來后,武安國的內心更加堅定。科學院基本已經能夠脫離他的指導獨立運作,從各地網羅來的人才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新鮮事物的研發當中。其中收效最明顯的是農業,去年災荒的陰影讓農業的研究得到最大的資金傾斜,改良的占城稻種就是這種銀子堆出來的產物。這項研究本來在科學院成立之初就已經啟動,按武安國的經驗,一個優良品種的實際推廣必須經過幾年的試驗方能避免風險,但是,朱元璋等不及了,看到博士們送上的稻穗后立刻決定

一個月前,李善平的遺著《四腳帳記法與第三人核查順利刊刻出版,朱元璋親自為書題寫了跋,由于李善平本人為壯烈殉國,一向對北平新生事物挑三揀四的江南儒林這次刻意保持了沉默。在儒家經義里,忠臣孝子最值得尊敬。只有武安國知道,李善平也罷、李陵也好,還有那個引發了無數爭議的王飛雨,他們忠心的,恐怕都不是這個朱家王朝,這個王朝也未必值得他們盡忠盡孝。他們忠心的,是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世代生存的人。

原來的記帳方式充分體現了對人的信任,而新的記帳法則表述了對人性的懷疑,獨立的核查方出現更是否決了人性本善這個原則。一些有遠見的學者看到這點,卻沒有力量和勇氣去反對,他們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反對。這種記帳方法在民間已經從北向南流傳,一向精于算計的江南商人早就悄悄開始施行這種辦法,只是沒有人敢站出來明目張膽地為此記帳方法叫好。這次朝廷出面,商人們立刻抓住機會大力推行,不到一個月,這本《四腳帳記法與第三人核查已經擺到了京城各掌柜的案頭上,連武安國本人都沒料到這種原始的復式記帳法能如此輕易地深入人心。

相對書本的發行,獨立審計機構的建立頗費周折,六部一司(海事司)除了吏部和刑部都和國庫支出能搭上關系,將核查機構放在誰的名下都不合適。如果把審計機構放到吏部,則和吏部的一些職能重合,聽聞那么多底下官員貪臟枉法的消息,朱元璋對吏部考核官員的基本職能早就失去了信心,堅定地否決了這一提議。放到刑部的建議則遭到武安國為首的大臣極力反對,他們認為這樣很容易把一些捕風捉影的事情弄成正式罪名,刑部一直以嚴苛著稱,構建莫須有的罪責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吵來吵去最后吵得朱元璋煩了,干脆采納周無憂的諫言單獨成立了一個審計司,專門核實國庫支出,直接向皇帝本人負責。

“這錦衣衛和審計司就是朕的手和耳朵,看誰敢在朕眼皮底下作死”?閑談時,朱元璋對自己的創舉不無得意。

在一個皇權至上的時代,父子兄弟都不可相信,何況臣子,最是無情帝王家。

幼年朱棣怯生生地站在比自己高出大半截的黃膘馬下,鼻青臉腫,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擦破多處,開口的地方滲出絲絲血痕。嘶鳴的黃膘馬揚蹄蕩起的沙塵落滿了發冠。

“上馬”,全身披掛的朱元璋端坐馬上大聲呵斥,皮鞭直指著朱棣的前額,目光中沒有半點溫情。

“父皇,我上不去”!朱棣小聲說,滿臉委屈的伸出小手抹了抹臉上血與汗水混成的泥巴。

“上馬”!皮鞭重重地抽打在朱棣身邊的草地上,彌漫起的沙塵中最清晰的只有鐵甲銀色的寒光,“你是我朱元璋的兒子”!不用想也知道,面甲后邊那張臉一定是如鋼鐵般冰冷。

“陛下,他還是個孩子啊”。馬皇后心疼地跳下馬背,憐惜地抱住朱棣,溫柔的大手拍去孩子身上的泥土。

“啪”,皮鞭清脆地甩向半空,朱元璋用鞭梢指著馬皇后怒斥道:“讓開,讓他上馬,誰讓他是我朱元璋的兒子”!

馬皇后橫了朱元璋一眼,終于還是小心翼翼的讓開了。二哥、三哥興高采烈地從三人周圍跑來跑去,背對著朱元璋,調皮地沖朱棣做鬼臉,吐舌頭。

太子朱標策馬上前,俯身微笑,探手拉住朱棣,“四弟,馬背上很好玩,你再試試,再試試,我拉著你”。

朱棣無助的四下張望,推開哥哥的手,拉住黃驃馬的韁繩,認蹬,爬上馬背,小腿一軟,從另一側掉了下去,黃驃馬不安地打著響鼻,四蹄來回踏動。

“起來,上馬”!督促聲催命般響起。

矮小的身子爬起來,走到馬的左側,認蹬,上爬,掉下。

再次認蹬,再次掉下。

“上馬,記住,你是我朱元璋的兒子”。

“你是我朱元璋的兒子”!不帶溫情的聲音在天地間回蕩。

“你是我朱元璋的兒子!你是朱元璋的兒子”!

“孩子,孩子,你是我的巴特兒,英雄應該做對自己最有利的抉擇”!母親溫柔的目光讓人永生難忘,那目光讓人感到暖和。

山頭那邊突然喧囂起來,一群蒙古人的馬隊迅雷般殺至。朱棣拔出奮力佩刀將沖向自己的大塊頭砍翻。一隊騎兵,又一隊騎兵跑過來了,山谷里到處都是蒙古人。刀光,慘呼,弓弦響,血管被割開在風中噴出絲絲的聲音,身邊已經沒有侍衛,從小一同長大的朱七跌在泥土里,紅色的熱氣噴起老高。

“小子,投降吧”一個滿臉橫肉的蒙古大漢獰笑著沖過來,把朱棣的佩刀打落在地上。

“我是朱元璋的兒子,我是朱元璋的兒子”。朱棣大叫著,吶喊著,用手去抓對方的刀刃。

“殿下,醒醒。殿下,醒醒”,誰在喊我?救命的聲音及時在耳邊響起,睜開眼睛,是近衛旅長張正心那英俊的臉。

朱棣看著自己最親近的部下,拼命將跳到嗓子眼的心臟壓回胸腔。半晌,無力的問道:“正心,幾點了”。

“早上七點,這里的七點比北平黑,咱們沒用日晷對過當地時間,用的還是北平的數”。張正心小聲回答,叫過朱棣的貼身太監,讓他替朱棣擦干額頭上的冷汗。

“殿下,你又做惡夢了吧,如果您覺得太累,我就通知大伙兒今天歇歇,把上午的議事取消了”?徐增壽有些心疼地問,這些日子,燕王殿下太難了。

“不用,咱們還是按規矩來,守仁,幫我穿衣服”,朱棣嘆了口氣,低聲吩咐小太監伺候他更衣,洗漱。

張正心走到氈帳的窗子前,拉開窗簾,讓草原早春的陽光照進來,這里已是三月,冰雪還沒消融干凈,遠方光突突的樹林泛出淡淡的青煙,那是即將長出的葉子。近處炊煙裊裊,將士們的出操聲整齊地打破春日的寧靜。

“徐將軍,你說我是漢人嗎”?對著鏡子中的自己,朱棣仿佛自言自語般不安地問。

“是,殿下是不折不扣的漢人,誰要是污蔑殿下,我沖上去和他拼命”!徐增壽坦誠地回答。

“你呢”?朱棣把臉轉向張正心。

張正心上前幾步,不顧身份差異,把手按在朱棣剛剛發育成熟的肩頭,“無論你是什么人,你都是我們的殿下,風里火里,我們永遠和你站在一起”!

隨軍太監出去搬了張餐桌,麻利地擺出三雙碗筷,伙房送上熱氣騰騰的米粥和幾碟江南小菜。

朱棣招呼徐增壽和張正心坐下,三人一同用餐。照進帳篷里的陽光漸亮,晃得窗子對面的地圖樹影斑駁。地圖上,一條藍線和一條紅線剪刀般從南方和北方割裂蒙古草原,震北軍從遼東插到草原背后,組成一條利刃,安東軍,威北軍在草原南邊組成利刃的另一條。雙刃正對的,是應昌到南和林之間的萬里曠野。

三人心情沉重的吃著早餐,眼睛隨著朱棣的腦袋在地圖上移動。

“當年術赤將軍也是不得成吉思汗的寵愛,但他的馬蹄征服了雪山的另一端”。徐增壽搖了搖頭,晃掉心中危險的想法。這些日子,朝廷的種種舉動,的確讓燕王寒心。

去年秋天武安國大人穩定了北平,得到充足供應的震北軍越過金山部駐地西下,勢如破竹,一路攻破蒙古人十余城,俘獲王公貴族無數,直到嚴冬來臨才停住腳步,退回到北和林附近休整。挾百戰聲威,大將常茂率一個整編師南下,配合湯和與璞英大破蒙古東路軍,生擒捏怯來,解除了蒙古人對大寧熱河一帶的威脅。按當年北伐前朱元璋對兒子們“誰征服的土地歸誰做封地”的承諾,東部蒙古地區本來應該俱歸燕王,怎料就因為湯和那數萬人馬的參與,大寧一帶就全歸了寧王管轄,而這個寧王才五歲,用馬桶都得叫人幫忙給解褲帶。

如單單是朱元璋偏袒小兒子還則罷了,十六年春天來臨,本來是震北、安東二軍攜手進攻蒙古的大好時機,朱棣望眼欲穿等待去年分兵南下的常冒帥部歸隊,誰知兵部一紙調令,本該歸隊的一個師精銳連同主將一塊被調往大同,歸入威北軍的建制。那可是朱棣苦心經營好些年才攢下的家底,震北軍全部人馬加起來,算上蘇策宇的獨立旅,也不過是四師三旅的規模,還得分出一個師來威懾遼東各地。常茂一走,燕王手中敢調動的部隊就剩下兩師三旅,其中蘇策宇那個獨立旅還是震北軍的財源,遼蒙聯號全靠這只部隊照應著才能保持高效率運轉,不到關鍵時刻不能輕動。就憑手中這點兒人馬去蕩平整個草原?朱棣不住對自己苦笑。

“增壽,咱們的補給還你能用多久”?對著地圖發了會呆,朱棣低聲詢問。

徐增壽展展眉頭,從容的回答到:“大概能支持一個月,去年秋天消耗掉的彈藥基本補足了,糧草還差一些,北線路不太好走。早晨金山部送咱們一千五百頭羊到了,只是現在瘦得能看見骨頭,等到草芽芽長出來,抓上春膘才能頂飯”。物資走北線從衛青堡、去病堡運來,立春以來風大,運輸隊很容易走散,千里荒野上,一旦迷路就是送命的下場,所以震北軍的補給遇到些困難。朱棣與徐增壽一致認為,震北軍主力應該南下到大寧一帶,接受遼陽、熱河方向運來的物資,但是朝廷否決了這個建議。很明顯,朱元璋并不希望任何一只軍隊強大到讓朝廷不安的地步,哪怕這支軍隊的領袖是他的親生兒子。調走猛將常茂也可能是出自這種考慮,但調到威北軍他還能保持原來的勇猛無敵嗎?當年李陵的悲劇就在眼前擺著,不是朱元璋想拆掉武安國的根基,李陵和王飛雨能慘遭橫禍嗎?

帝王之家,誰知道帝王之家意味著什么?這次帝王手腕用到了親兒子身上,朱棣苦笑了一下,強壓住心頭的沮喪,把目光放到地圖上遼陽附近。幾年經營,遼陽就像北平的一個小縮影,并且各種產業已經初步具備了自己的特色,有些地方做得比北平更徹底,如果把基業遷至遼陽,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就是不知道父皇的意思,準備讓新封的那個遼王弟弟掌管多少地盤。不管他了,反正朝廷來的圣旨說過遼王要聽受燕王節制。地圖上,從北平到遼陽,一條隱隱的黑線翻山越嶺,馬上就接近遼陽城,那是詹氏兄弟的商號承包修筑的水泥路。如果這條路修通,大批物資可以迅速從北平用四輪馬車直運遼陽,震北軍的補給負擔將大大減輕。留守遼陽一帶的士兵也可以大幅減少,因為一旦有事,士兵可以沿馬路迅速調動,將所有危險消滅在萌芽狀態。

用手憑空在地圖上比劃了一下,朱棣又問道:“詹氏兄弟現在忙什么,他們不是保證說開春就開工,今年立秋前可以讓馬路暢通的嗎”?

“馬路應該沒問題,修路的俘虜被高麗人贖回了不少,但曹將軍用船送來一批日本海盜,都是他們本國給他們定的罪,要服苦役十年以上才能赦免”。提起馬路,徐增壽有了些底氣,去年高麗改名朝鮮,李成桂正式成為國主,為了拉攏人心,李成桂遣使節贖回了大批修路的高麗戰俘,筑路工程一度出現人力緊張的情況。好在今年年初曹振大人逼日本簽訂了城下之盟,幕府將軍足利義滿為了讓水師盡早撤兵,將九州沿海很多居民抓做倭寇充數,曹振亦不問真偽,一概發到遼東做苦役,上萬口子,裝了滿滿二十大船。徐增壽參照朱棣先前的做法,把倭寇全部租給了詹氏兄弟當修路工,為震北軍賺了大筆軍費。“那些日本人也真是犯賤,你好好待他,他就踩鼻子上臉,你拔刀威嚇,他反而乖乖地跪在地上,把脖子伸出來讓你砍,還滿臉光榮的樣子”。徐增壽邊說,邊裝比劃出一個倭寇的熊樣。

朱棣和被徐增壽的話和姿勢逗笑,屋子里的氣氛稍微緩和。

“那應該是他們國內的規定吧,宋挺將軍來信中說那里的規矩挺怪的,武士老爺當街殺人,被殺的人要乖乖等死才叫禮貌,否則要受到大家譴責”張正心補充了一句。

“要是蒙古也這么容易被征服就好了”,三人把話題又引回到當前的局勢上。成吉思汗的帝國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偌大的草原,掃蕩一趟容易,一口吞下太難。搞不好前腳打下來后腳丟掉,白白為他人做了嫁時衣裳。

“殿下,還記得我們去年在遼陽的各部大會嗎,時機合適,咱們是不是借助點遼東各部的力量,省得他們吃飽了沒事干”?徐增壽小心的提議。遼東各部自從高麗人被趕走之后,憑借手中的土地和物資與北平商人大做開發生意,很多部族長都富得睡到了金子堆上。各部心存感激或刻意巴結,沒少給震北軍提供支持。如果朱棣號召他們一同出兵蒙古,估計誰都不會拒絕,畢竟這仗怎么看都是有勝無敗之仗,時間可能打得久些,最終結果卻是明擺著的。

朱棣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可,那些部落的私兵,我們想削還找不到理由,哪能再給他們壯大的機會,畢竟關外新立三省各部族人口加在一起還遠超過咱們漢人”。

這道理沒錯,遼北各勢力錯綜復雜,輕易改變現狀后果都不好預測。徐增壽意識到自己出了個餿主意,低頭陷入了沉思。憑借震北軍的力量,憑借北平和關外三省的實力,憑借….?能憑借的現在已經都憑借了,少年時壯志封狼居胥,現在真的打到了這里,才發現封完狼居胥后要達到更高的目標有多么力不從心。

“殿下,咱們能不能借助那些投靠過來的蒙古人,利用你現在的身份,反正你的身份是一潭混水,咱們不妨給他攪得更混”?張正心突然冒出了一句。

朱棣一愣,抬頭不解地看著屬下這個年少膽大的將軍。后者無畏地對著他的目光,眼睛中的神情分明是說:“反正你已經逃不掉半個蒙古人了,不妨多多利用這個身份”。

徐增壽也被這個大膽的建議給嚇了一跳,狐疑地問:“正心,說明白些,你是說讓金山部勇士參戰”。

張正心點點頭,“不光是金山諸部,新進平定的漠東南蒙古,就是翁牛特諸部,巴林部,齊葉特部、奈曼部……”張正心如數家珍般屈指計算著被震北軍強力壓服的各部蒙古,“咱們用蒙古人征服蒙古人,讓各部都立些戰功,最好誰都不服氣誰”。

“對”!徐增壽馬上了解到這個建議的價值所在,興奮地附和:“殿下,咱們再來一次斡難河大會,你和他們約為兄弟,成吉思汗說過,英雄不要在窩里掐,天下有征服不完的草原和女人”!

“喀嚓”,天際間響起一個霹雷,洪武十六年,草原上第一場雷雨提前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