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國難第五章黍離(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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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第三卷國難第五章黍離(一)
塞外的夏天短暫而美麗,純凈的日光穿過低垂的白云,將溫度灑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天似穹廬,籠蓋四野。滾滾黃河如同一條金色的飄帶從南方卷來,被長生天奮力一揮,在參合坡,岱海,準葛爾、達拉特等的畫了一個道勁的幾字,于和林再次折轉南流。濕潤的風從徐徐河面上吹過,吹盡古來征戰的浸染的硝煙和血漬。將豐澤的草原洗成翡翠般的蒼翠與瑩潤,一如數幾萬年恒古不變的寧靜與安詳。
夏天的草原就是天堂,風里邊沒有了冬天黃沙與白雪,柔軟如少女的雙唇。羊群如珍珠般灑在草地上,只有風吹過時,你才能在重重碧海中注意到羊毛反射的日光。經歷了長達六個多月的寒冬,牲畜們抓緊時間享受每一個夏日。四個月后,北風再起,這里將又恢復為狂風和暴雪的世界,從天堂走向地獄。
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商人和創業者也隨著夏天的腳步聚集與黃河大拐彎處,豐富的礦藏,寬闊的土地,縱橫的河流無一不為新興產業提供了便利。自從十幾年前那場戰爭結束后,此處就成了圓夢之所,隱隱已經取代當年的懷柔,無數幾年暴富的傳說以這里為中心流傳。特別是達拉特部所在,幸運的奸商徳勇“無意”間買了塊飛地,居然輕松的在舊河床上挖出了黃金,羨慕的商人們提起來都流口水。
風中隱有婉轉悠長的牧歌從遠方飄來,在草尖上縈繞幾周,又隨著風飄向遠方,飄進創業者的耳朵里。
高徳勇將手中的報紙揉成一團,長長的嘆了口氣,奮力將其拋出窗外。小樓外不遠處的舊河床上,從全國各地招來的高家伙計正忙碌著。將一框框黃沙挖出來,用水車汲取黃河水。于幾個大小水泥池子中來回沖刷,干的十分熱鬧。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這個池子有,好大一砣”!一個伙計大聲叫嚷,吸引了一群人圍觀。
是金沙,這里是高胖子這輩子走南闖北都沒見過的好金礦,這里的金沙經北平書院測定,純度高達九成八(98)。自從發現這個金礦以來,借著臨近黃河的便利,每年胖子都能淘出近千兩黃金。今天是二十一號洗金池放水的日子,剛才那個伙計肯定在水面下看到了狗頭金(天然金塊),所以才這般興奮。
提起金子就滿眼放光的高胖子今天偏偏打不起一絲精神,撐起疲憊的身軀,關上窗戶,順手拉下窗簾。將伙計們的吵鬧格在窗外,熱鬧是別人的。他什么都沒有。俏晴兒赤著雙足,精靈一樣從地毯上飄進高胖子的房間。她身著一襲淡綠色的紗袍,雙足腕間各套一串銀鈴。走起路來,叮叮當當,配合著她那日漸成熟的身軀。更讓人目眩神搖。
每一歲都有每一歲的風韻,這是北平書院的一個西洋畫家對晴兒的貼切評價。高徳勇半生從未做過虧本買賣,唯獨晴兒這筆,是不折不扣,心甘情愿的“砸”在了手里。
“老爺,嘆什么氣呢,難道你不喜歡聽見大伙淘到金子的歡呼么”?晴兒走到高徳勇身后,輕輕的將身體帖在他肥厚的背脊上。
這是二人之間最溫馨的一個動作,每當高徳勇嘆氣的時候,背上帖一團溫香軟玉,所有的煩惱都會被晴兒懷中的溫暖所融化。令晴兒以外的是,今天這幾十年屢試不爽的絕招也失去了效果,高徳勇從肩膀上探過胖胖的雙手,輕輕摸了摸晴兒的柳肩,嘆息著吩咐道:“晴兒,收拾一下東西,咱們明天回北平吧!”
背上的嬌軀緊了緊,旋即恢復了平靜。晴兒輕輕親了一下高胖子的耳垂,語調依然如平日一樣溫柔,“我這就去安排,老也不是喜歡這里的風光了嗎,這里的夏天如天堂般,整個中原可都找不到第二個如此美麗的地方”!
這片黃河岸邊的土地是高胖子花了重金從涼王手中購得的,方圓百余里。當年為了獨占這塊金礦,高記錢莊下足了本錢,光從武安國口中“買”到這個礦場位置示意圖就花了高胖子十幾萬塊銀元。加上尋找礦床,千里迢迢運送水泥修建洗金池,修建工人住所與高胖子“行宮”的費用,共耗資三十萬。礦場投產后,每年春末,高胖子與晴兒都要綴著春天的腳步來到這里,在裝飾得如江南書院般雅致的小樓上度過一個涼爽旋昵的夏天,一邊聽伙計們淘到金沙興奮的叫喊,一邊計算上一年的經營得失。整個家族只有他們兩個人,一塊享受著難得的人間寧靜與喧囂。今年夏天剛來到此地十幾天,高胖子居然提出要馬上離去,俏晴兒當然不高興,撒著嬌,磨磨蹭蹭等待高徳勇改變注意。
“讓馮文桂留下,這個礦上的事情以后就交給他全權處理,咱們明天一早就回北平去。你下午再寫幾封信,派人快馬送到全國各地的大掌柜手中,讓所有大掌柜下月初十高到北平見我,再……”。高胖子以與晴兒之間少有的嚴肅語氣發布命令,連珠炮般,片刻都不停歇。
晴兒輕輕地從高徳勇的脊背上溜下來,快步走到桌子邊將高胖子的命令逐條記錄,又清晰地重復了一遍:“金礦交給馮文桂打理,明天一早回北平,安排各地掌柜……,老爺,難道生意上出了什么事情嗎”?跟了高胖子近三十年,俏晴兒第一次看到胖子如此頹廢的表情,就是在北平被郭璞逼得揮刀割肉,刀刀見血時,晴兒都沒見過胖子如此沮喪過。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讓胖子如此失去了與生俱來的鎮定?
“沒有,我突然覺得倦了,想休息一下。晴兒,這次咱們回了北平,我打算收攏資金,將家業給孩子們分一分,讓他們多花些心思打理。咱們兩個忙活了這么多年。也該歇一歇……”高胖子不愿意過多解釋。言不由衷的說。
今天胖子一定發燒了,俏晴兒將柔夷輕輕的按在主人的額頭上,晶瑩的碧眼盯著高胖子的瞳孔。肥厚的額頭軟而富有彈性,溫度正常,摸起來非常舒服。就連彼此之間眼神也一如既往,關切并帶著幾分調皮。
在這雙散發著銀票光澤的瞳孔后,一定隱藏著什么東西。俏晴兒從彼此的目光中感受到了胖子心緒的沉重,二人相伴了幾十年,胖子的一舉一動。晴兒都了然于心,知道對方突然間又起了什么壞念頭,又打算設計圈套去蒙騙誰。惟獨這次,晴兒看不出這雙眼睛中所藏的秘密,只是憑本能感覺到,這秘密,深邃而憂傷。
高胖子用肥厚的大手握住晴兒的手腕,輕輕的一拉。愛憐地在晴兒的額頭上啄了一下,將抱整個嬌軀抱在懷中。“晴兒,我不是一時沖動,我想收山了。記得那年你說過的威尼斯嗎,等在北平將家產做成股份給孩子們分了。咱們去那里吧,找個沒有煩惱的地方住下來,只有我和你……”
“只有我和你”。俏晴兒閉上眼睛,用溫潤的紅唇堵住高胖子下邊的話。這是她等了二十年的答案,為了這一天,她放棄了做高胖子地第十房妻子的機會,不要任何名分,無怨無悔的陪著他,陪他天南地北地賺錢,陪他應酬,陪著他的歡笑而歡笑,焦慮而焦慮。晴兒沒有根,高胖子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而高胖子除了眾多妻兒和晴兒,念念不忘的,還有他的故園。
“感謝主,他終于為了我放棄了家業,放棄了眾多妻子,放棄了他的老家”,晴兒陶醉的允吸著高徳勇體內的愛意,身體剎那間被幸福充滿。今天高徳勇終于肯跟自己走了,這個秋天過后,懷抱中這個男人將永遠屬于她,不再與任何女人共享。
晴兒不想再追問胖子的心事,她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給自己的男人留一些空間。這個國家與她沒人和關系,發生了什么大事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懷中這個男人,喜歡他地精明,他的狡詐,甚至他的貪婪,喜歡和他在一起謀劃,分享成功地感覺。陶醉中的晴兒沒有發現,在胖子的眼角,一顆渾濁的眼淚悄悄的流了出來,慢慢地干涸。
窗外,清風吹動報紙,仿佛識字般翻動著報紙的首頁:“定遼公失蹤十余日,下落不明”!
該死的武安國到底哪里去了,怎麼還不現身!京城大學士府,黃子澄背著雙手,焦慮的在燈下來回踱步。明的,暗的,手中能調動的力量全部散了出去,就是找不到武安國的下落。這個平日讓人心煩欲其死的武安國就像一滴露水般蒸發在淮河畔,各州各府,均找不到其蹤影。可他又好像無處不在,派去的親信一波波趕回來,除了帶不回武安國本人外,對武安國在民間所作所為卻贊不絕口,仿佛親眼目睹了他這是幾年如何修路,如何治河一般。
有些人,他存在的時候你感覺不到其重要,只有他消失了,你才會發現這世界沒有了他,真的缺少了很多東西。黃子澄現在對齊泰當初勸告自己不要輕易觸動武安國的建議深有感觸。武安國在修路治河的時候,手中無一兵一卒,也不的皇帝信任。可那時北地三王雖然對朝廷不敬,舉止卻多少還有些顧忌。大伙背地里如何捅刀子不問,表面上至少維持了一團和氣。武安國一走,泰、晉二王相繼而動,攪得朝廷雞犬不寧,廷議時七嘴八舌,日日忙著商議如何應對,連試行井田制度這種大事都沒時間細議。焦頭爛額間,遼王告狀的折子又來,投訴燕王朱棣麾下悍將蘇策宇帶數萬人馬于北方林海深處穿過遼王領地,不知去向。
“謬種,看本大人笑話”!黃子澄恨恨地罵了一句,煩躁的將書桌推倒在地上。黃家的仆人丫鬟匆匆忙忙地跑進來收拾,被大學士每人賞了兩腳,全部踢了出去,“滾,想滾那里就滾哪里去,別讓人看著心煩”!
這個姿態可是有辱斯文,這是咱家老爺嗎?仆人們彼此用目光探詢著。灰溜溜地退到了門外,驚魂稍定。又聽見黃子澄在書房大罵道:“都滾到哪里去了,沒有用的東西,該用你們時一個都不見”。
眼前這局勢能怪武安國嗎?黃子澄自己也知道理虧。武安國遇刺消息傳來第二天,是自己先慫恿建文帝下旨調動安東軍北上濟南府,做出積極防御之態的。誰料到沒有嚇到燕王,反而把泰、晉兩個混蛋王嚇亂了陣腳。
可如果武安國不躲起來,這次肯定也和自己往常玩陰謀玩過了火時一樣,什么事情都不會發生。可偏偏武安國十余天不肯露面,太不顧局勢了。自己讀了這么多年圣賢書。六藝經傳皆能倒背,黃子澄覺得天下英豪都應該唯自己馬首是瞻才對。從來沒想過字都寫不完整的武安國是不是就應該站在那里,伸長了脖子等著朝廷磨刀。
不行,明天早朝得安排周崇文再上一本,調動更多兵馬到北方防御。河南那個周王與燕王走得近,萬歲不一直看他不順眼嗎,干脆這次就以周王謀反為借口,傻哥小雞給候看。黃子澄從書架上翻出一卷很少打開的地圖。展平了,鋪在仆人們剛剛收拾整齊的書桌上。此時必須讓諸王們看到朝廷的決心。不能由著他們胡鬧。這次干脆將開封地周王,荊州的湘王一并拿下,然后讓晉王將受其節制地代王交出來表示中心。否則就先那戰斗力最弱的威北軍開刀。泰、晉、燕三王互相猜忌,只要朝廷搶了先手,未必不能將他們嚇住。況且當年先帝傾力拉攏的靖遠將軍還在晉王和燕王之間,保持著足夠的威懾力。
“周、齊、湘、代、岷諸王,在先帝時,尚多不法,削之有名。今欲問罪,宜先周。周王,燕之羽翼,削周是剪燕手足也”,黃子澄提起毛筆,在給允文的奏折上寫下了經過深思熟慮的削藩策。如意算盤打完,他的心情約略平復些。只要熬過了這個難關,自己就將是古往今來第一名臣,青史上都會記載下自己今日的決斷。黃子澄仿佛看到了三個趾高氣揚的藩王突然被朝廷地動作打的措手不及,狼狽應對的局面。那時候,像自己今晚這么難過的,一定是北方那個姓郭的家伙,誰讓他沽名釣譽這么多年!
燈下移動地圖,黃子澄的目光又放到與燕王封地接壤處。這次北上,還是能不惹燕王就不惹燕王,嚇唬他一次,別真打起來最好,否則生靈涂炭,有損陛下仁君之名。這濟南也開封之間的防御要加強些,那邊沒有高山大河作為屏障,打起來剛好任由燕王麾下的騎兵施展。
難啊,朝廷諸臣就知道和自己爭論,每一個真正關心國事的。特別是那個自作聰明地戶部侍郎卓敬,居然提出了擒賊先擒王,趁三個藩王未能勾結在一起,準備不足的時機,調傾國之兵鏟除燕王。燕王即去,其他諸王自然無力反抗這種笨辦法。震北軍地威名難道是吹出來的嗎,這樣的軍隊,只能智取!
為家國安全計,該考慮在開封與濟南間修一條防線了。黃子澄用西洋毛筆沾了些墨水,在地圖上平平地劃了一條黑線。這又是一個大工程,好在武安國修路造橋時留下了很多如何組織施工地會議記錄,條理清楚,讓工部派些人手照搬照抄經驗并不難。這事兒得抓緊,明天早朝后就招集幾個親信研究其可行性和可靠性。
屋子內的自鳴鐘叮叮當當敲了十一下,將黃子澄從沉思中驚醒。該死,有借鑒了武安國的想法,可行與可靠。黃子澄使勁揉著眼睛,希望將這古怪地念頭從心中趕出去。姓武的異端邪說就是毒,連自己這飽讀圣賢書的人都受了他的蠱惑,何況其他意志不堅定者?想著武安國平素堅持的那些準則,黃大學士又一陣心煩意亂。這施工么,當然要可行可靠了?可其他呢,那該死的平等!
‘平等’二字從黃大學士眼前一閃而過。武安國堅持的平等而不是禮教,那朝廷的忠信節義,長幼尊卑之禮就約束不了他。他的消失也合情合理。自己這么多年想盡辦法設法陷害他,有默認了周崇文派人暗殺他,參照按平等理念,武安國會不會用同樣的手段對付自己呢。想著,想著,黃豆大的汗珠子一粒粒從大學士腦門上冒了出來,帶著涼氣滾了滿臉。
那姓武的家伙據說可是富可敵國,他要出錢買兇的話……黃子澄突然聽到自家屋子頂上瓦片被人踩動的聲響,輕輕地,若有若無,一會兒在東,一會兒在西,夜空中仿佛有無數支火銃對著自己,扳機慢慢扣動。
“來人,來人”!整個大學士府都被這聲嘶力竭的呼喊驚醒,燈球火把亮如白晝。
《明第三卷國難第五章黍離(二)
夜,寧靜而漫長。
劉家港并不寬闊的水面上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全新的,半舊的,滿載的,空艙的,密密麻麻,如過江之鯽般蜷縮在港口里等待市泊司官員簽發的離港令。江南過早來臨的夏天將水面烤得臭哄哄的,散發著一股極其難聞的味道。太陽一落山,成群結隊的蒼蠅就隨著臭味飛了過來,釘在船舷,帆面,甲板一切能落腳的地方,尋找著船上還能被刮到的一點營養。
顯然蒼蠅們的收獲不大,這些船只已經被細心的市泊司官員“刮”過幾次,能剩下的,也就是搬不走,吃不下,亦不值錢的木板了。(酒徒注,明代地圖與現代不同,劉家港在當時屬于長江口處的重要港口,鄭和數次下西洋皆從此出海)。
“,有完沒完,也不怕撐死”,一個肩膀上搭著白毛巾的船老大驅趕著蒼蠅,望著新建市泊司的方向惱火地咒罵道。市泊司取代原來的海關成為船運最高管理部門是最近才發生的事,原來很嚴格但對大伙都很公正的海關現在僅僅成為市泊司的一個下屬分支,負責檢查到港貨物。
“撐不死的,他們這般家伙胃口大著呢,你聽說過狼能吃飽嗎,除非我們大家都是佛祖”,臨近船隊的船老大從艙中探出頭來,笑著安慰。這個人面孔很英俊,有種被硝煙熏撩過后地鎮定,配上那結實的肩膀,給人視覺上一種極其具有沖擊力的陽剛之美。
“這幫天殺的人渣!我的船都在這等了十四天了,還沒讓離港,放在去年,北方已經跑一個來回了!他,你說這般禽獸,到底還讓不讓人活了!”白毛巾船老大氣憤地罵著,不知道用怎樣的語言才能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憤慨。建文朝廷試行古制,在各個可以控制的海關之上憑空架起了市泊司,南來北往貨物,無論發向哪里,一概要歸市泊司管理,統一收購,統一標價,然后讓各地商人們再向市泊司贖買,方能運出港外。朝廷的告示和報紙上說了,這樣可以減少無德商人們投機哄炒,維持秩序;亦能減少貨物交易過程中給國家和百姓帶來的損失。可明眼人誰都知道,在一進一出之間,市泊司已經砍了大伙兩刀,所謂秩序,所謂周禮,不過是少數官僚以國家名義的搶劫行徑,明火執仗。
“就是,真不是東西,搶了我們就搶吧。連條生路都不給,早知道這樣,我們窩在北方不出來了”,更遠處一艘大船上,出來乘涼的船老大氣憤地搭腔。他的議論得到了很多人的贊同,遠近數艘船陸續有人發表了對市泊司的看法,南腔北調表達著對朝廷的不滿。
“再等等吧,光站著罵沒用,他們不會聽。馬上有風暴來了,到時候就看大伙眼睛夠不夠亮”。丟下一句讓人摸不到頭腦的話,最早出來搭腔的那個英俊船老大落下了窗子。他的船很新,每一艘都裝滿了輜重,看起來是準備跑遠洋生意的樣子。
大伙閉上了嘴巴,各自回艙休息。有頭腦機靈的船老大借水面的燈光打量不遠處那支滿載的艦隊,仔細一琢磨,心中立刻被好奇充滿。那個英俊船長的艦隊居然全是清一色的“逐浪”級混帆船,這種船大小屆于原來水師的月級艦和星級艦之間,在貨船中屬于小字輩。但是代表了大明最高的造船技術,船身和船底都根據這幾年的航海經驗和要求進行過改進,在洋面上航行,迅速而穩健。除了載重量稍小外,逐浪級混帆船幾乎沒有太明顯缺點。特別是對水手數量的要求,簡直降到了有史以來這般大小的海船的最點,一個船老大曾經在酒桌上開玩笑說,自已一只手就可以將此船開走,另一只手還可以留下來拎酒壺。
能同時將一支艦隊換裝成“逐浪級”混帆船的東家肯定是個大人物,一般百姓出不起,也舍不得出這么大的手筆。而這種規模的海船用來做生意其實并不十分劃算,除非用它來向北方運送時鮮水果或向南方販運肉食。當然,做探險船就另當別論了,可現在,除了朝廷不相信,整個大明商人都知道西行航線是九死一生的航路。
那個英武船老大,莫非他是……?幾個船老大同時猜到了一個人,現在各個港口都貼著此人的頭像,據朝廷的告示說是此人參與刺殺并直接導致了武侯的失蹤。可私底下大伙都知道,武侯失蹤不是因此人而起。朝廷上這手賊喊捉賊的把戲大伙見慣了,并不覺得新鮮。
馬上有好戲看了,幾個船老大不約而同地將船向外側擠了擠,給探險船隊讓出一條通道。如果那個英武的艦長是邵云飛的話,眼前這支探險船隊一定是那支從阿拉伯海中殺出一條萬里血路的馮氏艦隊。他們到此港補給的目的未必僅僅是為了補給,劉家港市泊司那群眼里只有銀票的官吏認不出船只的區別,馮氏艦隊剛好在此混水摸魚。而區區劉家港中衛所那幾條小巡海戰船,對付這些普通老百姓還可以,真的惹火了邵云飛,恐怕他們連葬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看到沒,那只船隊已經補給足了,大伙機靈點兒,如果他要不經允許就起錨,咱們就跟著”,白毛巾船老大縮回船艙,壓低聲音通知自己手下的伙計。法不責眾,大不了大伙從此不來南方,雖然從在南北之間往來運貨利潤很高,正宗北方貨,特別是價格昂貴的奢侈品在江南官場很搶手,而南方的糧食又是北方不可或缺之物。但官員們這樣玩法,大伙還不如拉了貨物跑日本,那里的糧食產量一樣豐富,奢侈品一樣有市場。特別是九州一帶,自從大明朝滅掉了足利家的主力部隊與水師后,奄奄一息的南朝居然死魚翻身,將今川將軍打出了九州。重新振作起來的南朝處處以北平為榜樣,為了振興,那里的老百姓幾乎可以不吃飯,省下大把的糧食用來向北平等地出口換取工業設備和火器。
“知道了。我敢打賭那船今晚就走,天擦黑的時候我見一伙人上了船,然后他們的伙計就不再四處張望!”副手笑著對船老大的決定表示贊同。“市泊司那伙兔崽子,不是嫌大伙給的錢不夠多么,好了,老子走也,讓你一個子兒也落不下!”
流言在私下里傳播得一向比正規渠道快。沒等到后半夜,整個港口的船口居然已經默契地給馮氏艦隊讓出一條狹窄的水道來,仿佛它不但會奪路而出,而且一定就在天明之前要奪路一般。
“他奶奶地,這下不走都不成了。”邵云飛從船艙中探出腦袋,港口中無數不眠的貨船期待地點著燈籠,仿佛無數睜大了的,充滿期盼的眼睛。
“誰讓你露頭的,”郭楓嗔怪地給了老伙計一拳,“再不走,天亮劉家堡的水師弟兄們也不好交待了,朝廷命令他們嚴查港口,務必將你找出來,他們再裝瞎子,也不能看不到這么扎眼的一支艦隊啊,況且大伙現在都躲得咱們這么遠,不是明擺著告訴市泊司那幫家伙,這里藏著正主兒么?”
邵云飛憨厚地笑了笑,他也沒料到自己一露頭就露出了這種效果。從洪澤湖回來后邵云飛又潛入了京城,于科學院現任院長凌昆手里討了一件中看不中用的“法寶”,然后在徐輝祖的安排下大搖大擺出了京師,來到劉家港和馮子銘等人匯合。
“走吧,再不走,估計大伙都該失望了”,郭楓出去看了看水面上的情況,轉回來笑著說道。都說人的名,樹的影,邵云飛這張招牌打出去,閻羅王都避讓三分。看水面上那些船擠得,彼此之間都挨到了一起,好像生怕阻擋了邵云飛的路,被他麾下的水手推下江去。
“大伙各自回船,十分鐘之后陸續起錨,按船舷編號列隊”,邵云飛看了看表,微笑著下達了命令。“還是老樣子,我打頭,老馮局中調度,小郭子殿后”。
“是,老大”船長們哄笑著各自散去。邵云飛讓大副走進水手艙喊醒熟睡的水手,自己起身走上了甲板。
港口的水面上已經有些涼意,蚊蠅都已經睡去,黑漆漆的江水依然散發著刺鼻子的味道,邵云飛的眼睛有些受不了刺激,兩行熱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他已經成為被通緝的嫌疑犯了,名譽和爵位都被朝廷剝奪。雖然妻兒被好朋友們秘密送回了北方,但此次去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回來。
一塊熱毛巾輕輕地塞進了邵云飛的手中,背著光,一個比邵云飛還高的漢子伸手拍了拍邵云飛的肩膀,“走吧,長風破浪會有時,朝廷不承認你,那些百姓,那個不知道你是邵云飛,又有哪個向官府去匯報了。”
邵云飛點點頭,使命在肩,無論多么留戀,他亦不可再多耽擱。他的旗艦上載著樣重要物品,有了這家伙,再多的阿拉伯艦隊開過來,邵云飛也有信心將它們拒在南中國海之外。
“起錨”,邵云飛站在船頭一聲斷喝,驚醒了整個港口的睡夢。滿港的燈光中,大明探險船隊一艘接一艘地緩緩駛離港口。幾個大膽的商家趁著黑暗,偷偷地跟在探險船隊身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劉家港。
又有幾條小船跟到了率先逃離的貨船身后,悄悄地起錨升帆。緊接著,幾條大船跟在了這幾條小船后邊溜向遠方。沉睡中的港口瞬間恢復了生機,一面面船帆陸續升起,仿佛有人在暗中指揮般,排著長隊,魚貫而出。
“天哪,有人帶頭造反了。”劉家港中衛所的水軍好半天才清醒過來,在指揮官的號令下慌慌張張地穿好衣服。解開戰艦纜繩,準備進行攔截。
眼前的景色難以置信,才一會兒功夫,小溪已經匯成汪洋。成群結隊的商船浩浩蕩蕩向港外沖去,根本不顧忌巡航艦隊的燈火指令。很快,幾條巡航船就被沖散了,官兵們眼睜睜地看著商船消散于茫茫大海中,沒有人開槍,也忘記了開炮。
“為什么不開炮。出了什么事,為什么不開炮!”飛奔而來的一艘小艇中,市泊司轉運使趙大人氣喘吁吁地質問劉家港水師官兵。顯然這個趙大人是被屬下從被窩里拖出來的。烏紗帽戴得歪歪斜斜。一只腳穿了官靴,卻沒顧得上踩到底,半個靴幫在腳下踩著,就像戲院里主角出臺前墊戲的小丑。另一只腳卻連襪子都沒套上。慘白的大腳丫子在氣死風燈的照射下荒誕地于靴子后邊來回伸縮。
“噗哧”幾個官兵被趙大人的打扮逗得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個運轉使趙大人出身市井,小字叫狗兒,他老爹是兵部侍郎周崇文家的廚子。這幾年周崇文在官場上混得風聲水起,家里的仆人也跟著發跡。趙狗兒被周崇文改名子叫趙構,從軍報國,不久就在西南冒了別人一份戰功,被朝廷破格提拔為太倉州縣令。旋即因貪污被逐。建文繼位,黃子澄銳意復古,市泊司成立的時候周崇文又把趙構以熟悉地方政務為名舉薦出來,讓他當了市泊司運轉使。主管劉家港貨物調度和對船只征稅。多年來,水師官兵們在曹振統帶下,每戰必勝。軍官們極度看不起趙大人這種后門政客,所以對其指責充耳不聞。
運轉使大人也從官兵們鄙夷的目光中感覺到了自己形象的齷齪,但此際顧不上整理衣衫,那一艘艘離港而去的船舶,就是一張張隨波逐流的銀票,讓他們這么輕易地跑了,什么時候才能彌補這些損失?記得臨上任之前周崇文大人曾私下吩咐,朝廷新增加的用度就著落在這些海船身上。運轉使這差事涉及到恢復周禮的成敗,一定要干好。如果干砸了,想想周大人那陰冷的眼神,運轉使趙構脖子后就直發冷。將大腳丫子向褲腿后藏了藏,大聲喝道:“今晚那位將軍當值,叫他出來見我!”
“不敢稱將軍,在下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巡邏艦隊隊長,不知大人有何見教?”剛才發笑的官兵隊伍中走出一個中等身材的團級軍官,嬉笑著向運轉使見禮。
見對方職別不高,運轉使趙構的氣焰立刻漲了三分,雙腿在甲板上一叉,戟指怒斥:“為什么不攔住這些暴民,你眼睛瞎了,沒看到他們不奉朝廷號令,擅自逃離嗎?”
“是么,讓我看看,”巡邏艦隊隊長轉過頭去,將趙大人曬在了一邊。洪武朝北伐時重視武功,所以武將們都有一股傲氣。到了安泰朝重文輕武,文官自覺身份高武人一頭,武將們非常不服氣,文武漸漸離心。好在安泰帝向來不允許文官干涉武事,武將亦不管國政,也保得國家太平。建文初登大寶,周圍信任之臣全是文官,文武之間的職責就有些分不清楚了。不少文官動輒對地方衛所官兵意氣指使,弄得雙方很不和睦。這個艦隊長級別不比運轉使低,自然有足夠理由不買他的帳!
趙構見對方不不理睬自己,心里更急,顧不上斯文形象,跺著腳沖著官兵們大喊大叫起來:“為什么不開炮,知不知道你們的職責。耽誤了黃大人的事,你們擔待得起嗎?如果黃大……呃……如果皇上追究下來,看你們哪個能逃得掉!”
底層士兵互相張望,這個趙大人說得結果如此厲害,不知是否該聽其號令。眼見著小艇的底都快被他跺爛了,想是此事關系十分重大。但向全無武裝的商船開炮,好像是海盜行徑,水師自成立以來就沒干過這種傷天害理之事。
“趙大人暫且息怒,這炮,實在開不得,”等運轉使趙構叫累了,艦隊中一個參謀打扮的軍官從人堆里閃了出來,施禮說道。暗中放馮子銘離開是幾個軍官商量好的事情,馮子銘和邵云飛號稱稱不離砣,有馮子銘在,邵云飛就離不了多遠。邵云飛在,那么消失于人海中的武大人肯定也在。所以大伙對馮子銘等人闖出港口反應一個比一個遲鈍,對攔截商船也不熱衷。但一下子放跑這么多商船,真要是朝廷怪罪下來,大家的責任亦是小,不如采取息事寧的人態度,先讓市泊司不要過分追究。
運轉使趙構微微一愣,官兵抓賊居然開不得炮?哪有這道理?停下叫嚷喘口粗氣,惱怒地喝道:“為什么開不得,開炮。開出問題來我擔當!”
“大人且聽屬下一言”,艦隊參謀涵養極好,不與趙構這種小人一般見識。又施了個禮,不緊不慢地說:“當今圣上以仁義治國,愛民如子,我等自然不能時刻不記著圣上教誨。這些商船雖然不奉朝廷號令,但畢竟還是大明子民,沒犯死罪。今天大伙要是開炮攔截,黑燈瞎火地打死幾個,被御使們知道彈劾上去,恐怕,恐怕非但我家水師統帥曹老將軍,就是當朝的黃大人亦不會站出來替大家說話,到頭來,倒霉的還不是咱們這些芝麻官兒?”
“可,可此事叫我如何向黃……皇上交待,”運轉使趙構不算太笨,喊開炮喊得緊,真的放手殺人,他亦不敢保證過后沒人追究。聽完艦隊參謀的話,登時沒了主意,木吶地向左右詢問。他手下那群幕僚不過是跟著來刮地皮打秋風的,哪有人身上藏著真本事。見長官來問應對之策,支支吾吾,誰都說不出個所以來。
“依卑職之見,大人收了這么長時間稅,差不多已經完成了任務。跑了幾條小船,具體數字回去查查也就清楚了,沒必要太傷肝火,”艦隊參謀顯然是個有膽識的人物,先用幾句話嚇住了趙構,然后開始睜著眼睛瞎掰。“況且那些釘大點兒的船,載不了多少貨物,即使他不是在夜里偷跑,我等也未必看得見,顧得過來!”
“就這么……”,運轉使趙大人指著參謀口中“幾艘釘大點兒小船”點亮地滿江航燈,將雙眼瞪得如牛睛一樣抗議。“就這么完了。”
不這么完了你還想怎樣,我們去抓,抓完了你們來刮。你們不怕被人罵,我們還顧及著水師威名呢。艦隊長苦笑著,不肯答話。
“當然不能,我等馬上就起錨去追首惡,一定竭盡全力將他們追回來!”艦隊參謀再次提出一個好建議。
“對,對,只追首惡,脅從不問,書,書上向來這么說,”市泊司的小官吏們一同附和,水師這個參謀就是高,要不然人家水師怎么能百戰百勝呢!
“誰是首惡,首惡在哪?”趙大人也知道這是唯一的解決方案,心痛不止,依然不甘心地問。
參謀掏出一支望遠鏡,調了調焦距,示范了一下,遞到了趙大人手里,邊教他使用望遠鏡邊罵罵咧咧地說道“他們向西南逃了,您看那一串燈光就是他們發出來的,就那串,對就是他們。他,隊形排得還挺整齊,趁著咱們在這里接受趙大人指教的時候跑得這么快,看老子今天怎么追你。”
一串燈光被望遠鏡拉回到運轉使眼前,遠方江水與海水交界處太黑,已經判斷不出趁大家議論的時候,那支帶頭鬧事的船隊跑了多遠。黑夜中,航燈跳蕩起伏,隨著浪濤的節奏,慢慢,慢慢,消失于茫茫大海里。
“邵史,我們下一站去哪,”晨曦中,位置在探險艦隊正中的馮子銘打著旗語向著艦詢問。此一去,他已經成了大明叛臣,雖然為了顧全朋友之義與航海大業不得不如此,馮子銘依然無法讓自己的內心不受到煎熬。自從南巫里遇到姑蘇朱二,幾乎第一天,馮子銘都在內心煎熬中渡過。他不愿意將心事告訴別人。大家同生共死一場,馮子銘不想和別人爭吵。大伙永遠都是好兄弟,即使彼此之間選擇的道路吵同。馮家算個大族,他這些年把精力花在探險上,已經被族中一些長輩譽為不務正業。無數人曾經勸他趁著第一次遠航歸來的功成名就收手,以此為終南捷徑走向仕途。可是馮子銘舍不得大海,仿佛未知的遠方永遠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著他。一次次遠航,給他帶來了聲望,也給他帶來了更大的壓力。自小受到的忠、孝概念在一次次風浪里受到沖擊反而使馮子銘愈發放之不下。
這次,如果不是因為武安國就在邵云飛的船上,馮子銘寧愿繼續待在劉家港,等到市泊司官員吃飽喝足,拿夠了賄賂后放大家離開。可偏偏邵云飛把武安國一家接到了自己的艦隊上,就像其他幾次一樣,馮子銘不得不再次背叛心中的禮法幫助好朋友。
“南巫里,去守中國海的南大門,”邵云飛用旗語回答,豪情萬丈。烈焰鳳凰旗幟逐一在每艘戰艦上升起。這種小型戰艦到了南巫里,在葉家協助下加裝火炮,憑借其絕佳的機動性,肯定能成為孟加拉諸侯的噩夢。此船的炒用不止是作戰,邵云飛想把他改作為海上戰馬。小邵懷里揣著科學院凌昆給他的一種新式戰艦圖紙,這疊圖紙是大明科學院試驗后否決的鐵甲龜船,通體包著鐵甲,移動比烏龜還緩慢,但幾乎沒有火炮能打破其甲板。
“把這東西拖在戰艦的后邊,水戰時拖到戰場中,就是敵人的噩夢。”科學院院長凌昆將圖紙交給邵云飛時,戀戀不舍的神情讓人難忘。對于戰斗力強大的大明水師,一個速度緩慢的水上平臺沒太多助益,但對于即將對抗整個阿拉伯世界的南巫里,這種炮臺也許就是阿拉伯水師海上的終點站。
“小馮有心事,你該勸勸他,”武安國走到邵云飛身邊說道。劉凌與女兒也一起走上甲板,在海風中做運動。二人都沒經歷過遠航,立刻被海面上日出十分的美景所吸引。
怎么勸?邵云飛為難地皺起了眉頭。馮子銘內心經歷的,也是他心中曾經掙扎過的。可是二人的生長環境相差太多,雖然是生死兄弟,在這事上卻無法溝通。
“不管朝廷如何,故國,永遠扛在我們的肩膀上,”隔了一會兒,探險船隊的首艦上打出了這樣一串旗號,也許來自武安國,也許來自邵云飛,也許來自……。五顏六色的信號旗飄蕩在風中,鮮艷奪目。
《明第三卷國難第五章黍離(三)
“難!”
建文帝朱允文沮喪的將手中的御筆丟在書案上,站起身來于書房內來回踱步。從北平進貢來的自鳴鐘早已敲過了十二下,寂靜的夜里,鐘擺來回晃動的滴答聲如凄風苦雨般摧殘著他的耳朵,讓他本來就煩悶的心情愈加煩悶。
“朕的皇帝怎么當得這么難呢?”朱允文站在如畫江山圖邊,眼角里已經漸漸有了淚光。大明國的地域廣超漢唐,直追蒙元,可惜這地圖里近三分之一的地方是自己指令到達不了之處。如果說得更沮喪些,自己這個皇帝可以管轄的地方好像就是京城和京城周圍百余里,號令出了直隸(南直隸)就要打個對折,到了州縣官員的手上,不知又變成了什么樣子。最近好不容易找了個恢復周禮的辦法來收拾日漸喪失的皇家威嚴,誰知道三個手握重兵的叔叔變盡了法兒的明擋暗拒,滿朝文武大臣也出于各自的利益爭論不休。周禮已經試行幾個月了,除了官名變了變。官員的品級和俸祿提高了之外,一點實質上的進展都沒落下。而周禮的根本,帝師方孝儒倡導的井田制度,在以海部尚書曹振,工部尚書周無憂、駙馬李琪和科學院長凌昆等三朝元老的傾力反對下,至今都沒在庭議中得到群臣一致贊同,更不用說拿出一個具體的實施細則了。
建文皇帝清晰的記得。當年祖父在位時皇帝的權威何等無尚,幾乎和師父黃子澄描述的一樣出口成憲。到了父親這輩分,至少在朝堂之上沒人與安秦皇帝硬頂。可輪到自己臨朝,怎么通過一項政令就等于給了皇帝面子一般,不折騰個十天半月不會出現結果。至于落實,那又不知要等上幾個十天半月了。
如畫江山,你到底還屬不屬于朕?朱允文迷惑的望著被祖父,父親的手撫摸得發亮的《如畫江山圖,自從燕王第一次獻圖以來。仿佛這張地圖下就藏了一盤棋局,兩只無形的手以山河為經緯來回移動,在棋盤中追逐廝殺。帝王將相皆為棋子。
縱使生來對政治不敏感,建文皇帝亦感覺到皇權隨著歲月在一點一滴的流失。坐在龍案后的自己越來越乏力了。他想做一個公平而清晰的決策者。可每每發現師父黃子澄和方孝儒做得很多事情未必正確。甚至包藏了很多私心;而做為黃子澄的對立面,海部尚書曹振所堅持的東西看上去為國為民,卻不肯好好計算皇家的利益;至于那些渾水摸魚的,只為升官發財的,更是哪邊風來順著倒,根本指望不上。錯綜復雜的朝廷中,沒有一股力量真正可以信任,也沒有一股力量可以真正被自己所掌握。大多時候,皇帝自己亦是一個隨波逐流者,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掉入潛流中,萬劫不復。
當皇帝這么長時間了,最快樂的一次早朝就是二十多天前坐在龍案后接受孟加拉海諸國的朝貢,當時使節臉上那份恭敬,那份媚陷,真讓自己有一種大地就在腳下的踏實感。可惜這種快樂沒維持幾天。總參遞上一份詳實嚴密的分析,印證了邵云飛所報告的是實情。孟加拉諸國使節前來朝貢的真正原因是打動了大明商船,害怕遭到水師的懲罰,而不是真正因為自己德邁古今。并且諸國的行動背后還有沙漠瘸狼帖木兒在暗中主持。雖然朱允文裝做沒看見徐輝祖的折子,可回想起來。那奏折當時就像耳光一樣打在臉上。至今還火辣辣痛徹心扉。
“朕推赤心于天下,天下卻負朕如斯。”朱允文越想越氣憤。撫摩地圖的手漸漸變成了用力在扣。該死的帖木兒,祖父在位時他年年哭著喊著前來朝貢,父親在位時他隔兩三年就大肆遣使前來送禮,怎么到了自己這代,他就非鼓搗著入侵大明不可呢?莫非自己真的是沒德做著天子不成?
“皇上,早些歇息吧,明日還得早朝處理國家大事呢!”伺候朱允文飲食起居的貼身老太監心疼的上前提醒。門外的小太監們斜倚在宮墻上,魂魄已經進入了夢鄉,聽見老太監這么一招呼,激靈一下就醒過來。歉意的站好,將已經快掉到地上的拂塵端正的捧到肩膀高度。
在太監們眼里,實在不能責怪建文帝舉止失度,詔令混亂。聽宮里們老太監暗中嘀咕,自古以來皇宮的主人就沒有一個像建文帝當得這么辛苦,又當得這么窩囊的。評話里隋煬帝這種昏君還能由著性子種種瓊花,修修龍舟呢,建文帝當了皇上,哪天日子舒心過!眼下不比前朝,什么錯了,什么對了,沒人看得出來。這民間漫天飛的報紙,不敢對皇帝太多不敬,可明里暗里將一些事實擺出來,誰都能分出好歹。就拿黃子澄大人提兵威懾諸侯這事情來說吧,被威懾的對像燕王朱棣根本不搭理李景隆那十萬大軍壓境,居然將北六省兩大主力之一蘇策宇的獨立師派到了西北去,還大張旗鼓的發表高見,提醒朝廷強敵將致,叔侄之間不可禍起蕭墻。這派說辭經過個別報紙有心無心一煽動,立刻將朝廷的行為比得無限卑賤。氣得皇帝三天沒吃好飯。廢紙撕了幾大筐。
“皇上手中沒人啊,所以才這么難。”一些見過世面的太監們私下議論。可誰能出馬力挽狂瀾呢?洪武朝的老臣們被洪武皇帝殺得殺,逐的逐,剩下寥寥幾個都寒了心。隱居以來不問世事。安泰朝留下的新秀們像黃大人這樣已經是其中翹楚,至于剩下那幾個內閣大臣,更是一個不如一個。連不出宮門的太監都能看出來的癥結。他們就是看不見。
“萬歲,武侯沒死,您不必如此為難。”伺候朱允文起居的老太監實在忍不住困倦,試探著出言提醒。
御書房的燭光瞬間亮了亮。照得書房主人的精神亦隨之一振,“什么,你怎么知道武侯,武公沒死?”允文一把拎住老太監的脖領子,焦急的問。
老太監憋得臉色黑紫。手腳不住亂蹬,好不容易等著主子發覺過來松開手。方喘過一口氣,后悔不迭的說道:“老奴也是猜的。萬歲您想,當年平遼公武大人。靖海公曹大人,還有六省布政郭大人,在洪武朝并稱北平三杰。是過命的好兄弟。如果武大人被人謀害了。曹大人和郭大人豈能善罷甘休。而如今武大人失蹤多日,曹大人和郭大人卻沒有說出半個字。那還不是明擺著告訴大家,武大人一家平安無事么?”
建文皇帝急切的聽老太監把話說完,長出一口悶氣。武安國沒死,很多事情都好辦。心下一寬,腦子猛然清醒。另一重憂慮慢慢浮在面孔上,問話的聲音也變得冰冷:“李公公分析得甚有道理。朕平時政務繁忙,居然沒注意到你,李公公,你入宮多少年了?”
撲通一下,李老太監直挺挺的跪到了建文帝面前。左右開弓猛煽自己嘴巴:“老奴該死,老奴該死,老奴見皇上勞累才多嘴多舌,求萬歲開恩。求萬歲開恩。”心中著急。手也越下越重。眼見著血就從嘴角處淌了出來。
“起來吧,朕不過是問問你入宮年限。想獎勵你多年伺候我父子之勞而已。”朱允文笑了笑,冷冷的吩咐。他并不想追究李太監干政之罪,只是想到別的要緊之事,一時走神才把話說重了。李太監自己請罪,剛好提醒建文皇帝,為了給門外太監們一個教訓,賞賜也省了。
“老奴不敢受賞,謝主龍恩。”死里逃生的李太監匍匐在地上,帶著哭腔回話,書房里不再有回應,老太監在地上匍匐了半天。悄悄的抬起頭,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皇帝已經離開。若大書房,只剩下自己,還有如畫江山圖在跳動的蠟燭照耀下忽明忽暗。
如畫江山,不過一稱棋局。燕王朱棣手提一支筆,指點江山。李景隆手中那點兒兵馬,他根本沒放到眼里。黃子澄這種敲山震虎的計策。嚇唬嚇唬秦、晉兩王有效果。拿來在燕王面前賣弄,簡直就是班門弄斧。雙方不是一個檔次的棋手,在燕王朱棣眼中,朝廷現在很多做法,簡直就是送子給他吃。比他自己設圈套讓允文鉆還省事。難得一個對手如此配合默契,在這樣下去,早晚這個國家的主人是自己。
蘇策宇的獨立師打著防止強敵入侵的旗號進入西北,駐扎在與未棣交好的幾個蒙古王爺的領地上。一方面給燕王朱棣贏來了顧全大局的聲望,另一方面也起到了威懾靖遠軍的效果。從地圖上看去,李增枝手中的靖遠軍駐扎在北六省側后,而蘇策宇的獨立師駐扎于靖遠軍的側后。李增枝真的敢偷襲燕地,他的老窩就得先被蘇策宇一把火燒掉。而此刻朝廷中誰也沒有膽量下命令讓蘇部返回燕地。
這就是制衡。提兵十萬,足以縱橫天下,關鍵是這十萬兵如果布置,放到哪里。燕王朱棣對當前國內局勢看得很清楚,已經和哥哥朱標玩了十七年,他不在乎再和倒兒耗上幾年。時間拖得越久。他取得天下越容易。黃子澄等人在連連昏招,等于將天下民心用力在向北方推。從人口到資金,每年都有大批流民和商人涌入北方六省。使原來人口不足的北方六省越來越繁榮。雖然這期間也發生了很多不盡人意的事,比如工廠主對工人的盤剝越來越厲害。高貸逐利,買賣人口等卑鄙地為屢見不鮮。但這些都傷害不到自己的根基,反而使燕王的支持者們手中掌握的財富越來越多,人心對朝廷越發疏遠。
“可惜黃子澄派得那個刺客沒將武公刺死,否則……”朱棣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嚇了一跳。這太卑鄙了吧,他自我解嘲的笑了笑,旋即恢復了平靜。震北軍席卷天下,現在只缺兩個條件。第一是水師的支持。第二是出師之名。如果當日黃子澄派的殺手干掉了老師。嘿,靖海公曹振對哥哥朱標再忠誠,也會憤而反擊。自己起兵清君側為武公報仇也名正言順。威北軍,定西軍,甚至安東軍都未必真心支持黃子澄。打著給武安國報仇的招牌,各大主力中多少軍官會拔劍相從。更何況自己地盤上這些因武安國出現而改變了全家族命運的新興工廠主和商人。他們肯定不會再在爵士會中跟隨郭璞阻撓自己針對南方的行動了。
可惜,武安國居然沒死。更可惜,瘸狼帖木兒非要這時候威脅大明安全。如果外敵當前。自己還起兵造反。恐怕即使在北方六省也得不到足夠的支持。
“王爺,夜深了。”朱檔的崇妃陳青黛親手端著一碗參湯走進書房。遼東晝夜溫差太大,薄薄的絲衣外。她又披了一件銀狐披風。愈發遇得似雪。書房里這個不時對著地圖發笑的男人是她少女夢中的英雄。雖然這個英雄隨著歲月離她越來越遠。她依然無怨無悔的守著他。為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朱棣,也為了如今自己的家族。無論這個男人做了什么,辜負了誰。哪怕是辜負了天下人,她亦沒有選擇的余地。因為陳氏家族,早已和這個人的命運連接在一起。
朱棣笑著轉過身。憐惜的接過參湯放到書案上,用寬厚的大手去溫暖妻子那冰冷的柔夷,“小蝶,這些事,讓下人們干好了,何必半夜勞動你。”
對于陳青黛的寵愛。朱棣倒不是完全因為老丈人陳星和他背后的天津財團。當年在軍中第一眼見到這個剛柔并濟的小女子,朱棣就喜歡上了她。二人為了‘烏金霜’的價格與供應量而爭執。為了交款時間和地點而吵鬧。還有馬皇后賜婚,青黛萬里前來軍中相聚。很多年少時輕狂歲月都能在妻子的鬢角間看到影子。拉著這雙溫暖的手,把柔若無骨的妖軀擁在懷里。一切就好像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簡單和寧靜。在紛繁復雜的塵世中,這是最佳的休息方式。
“王爺,難道沒有別的解決辦法嗎?”陳青黛閉著眼睛,在丈夫的懷里不甘心的詢問。
背后的胸口瞬間冷了冷,又恢復了寬闊與溫暖。陳青黛感覺到朱棣內心的變化。憂傷的嘆了口氣,她亦知道自己這樣問不合適,做了王妃,就要有做王妃的果決。就像當年在生意場上。為了家族利益資株必校一樣。王府利益也容不得朱棣和她手軟。但是,她心中總覺得不忍,因為現在交易的不是貨物,而是人命。
朱棣心頭慢慢升起一縷柔情,蓋過了剛才突然冒出的不滿。騰出一只手。輕輕整理了一下妻子的鬢發,朱棣俯在陳青黛的耳邊輕輕的說:“蝶兒,難道現在我們還有退路嗎?那邊逼得越來越緊,北方貨物南運。稅收得越來越高。南方的糧食北送,卡得也越來越嚴。即使不為了你我。我們也得想想我們的孩子,還有底下這群兄弟。怎不能就這樣束手待斃。眼睜睜看著朝廷把咱們幾十年的積累一下全拿走,連活命的本錢都不給剩下吧?”
陳青黛點點頭,疲憊的合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在燈光下。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朱棣低頭吻了下去,妻子婉轉相迎,二人暫且拋棄了外界的不快與內心的掙扎。沉醉于彼此之間的愛戀中。
跳動的燭光將這對戀人纏綿的身影映到了如畫江山圖上。紅色的筆跡。清晰的標出南北方實際控制界線,和兩方的戰略要地。仿佛一把刀。將萬里河山切出了一條濃重的血痕。伴著淡淡燭光。伴著纏綿身影。流血,一滴,接著一滴。
“早知這樣麻煩,當初不如別把招惹武公。”大學士黃子澄的書房內,同樣掛著一幅如畫江山。徘徊于地圖前的人,一樣是徹夜不寐。“一朝盡讒言,二桃殺三士。”黃子澄的自幼的目標就是做一個晏嬰,諸葛亮那樣的絕世智者。可以輔佐一個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君王,任自己實現在如畫江山肆意涂抹的美夢。可惜,理想和現實差得這般遠。
因為用心過度之故。黃子澄比實際年齡顯老。蒼白的臉上全部是歲月和陰謀留下的痕跡。仿佛有人拿著刀子趁他熟睡時刻上去一般。和他的亮閃閃的眼神極不協調。兩鬢的花發亦很寥落,寂寞的垂在朱紅的長衫上。伴著被燈光漂白了的四壁上孤獨的影子。
黃子澄覺得自己很委屈,武安國失蹤后,朝過野的矛頭皆指向了他這個大學士。就連對自己一向信任有加的允文皇帝,也表示了他的不滿,有意在早朝上駁了自己幾個建議。最近發生的一切都讓人倍感冷落,包括朋友們的目光。
“武公爺實乃時局之衡,他傾向哪邊,哪邊就有勝算。”白天方孝儒的話在他耳邊回蕩。“早你干什么去了,現在才想起提醒,”想起這個馬后諸葛。黃子澄憤懣的將筆摔在地上。他這個大學士當得太累,太傷心。一心為了皇家未來。一心想做濟世名臣,可世事實在不可控制。黃子澄不相信武安國和伯文淵所信奉得那套東西。在他看來,這種無君無父言論,無異于禽獸,實行了這種方式的中華。必然國將不國。就像現在的南北分裂局面。就完全是武安國的言論所致。可用什么辦法與民間越來越明顯的這種平等化思維對抗。黃子澄又找不出。所以才對越來越復雜的局面感到越來越力不從心。
除了一個讀圣賢書的官僚利益集團,在大學士黃子澄身上,還背負了一個發展了幾百年的治國理想。如果不是武安國等人的出現,這種理想在洪武年已經接近成熟,接近完全被帝王接納。無論是郭璞也好,伯文淵、白正也罷,早年都是這種理想的追隨者和領軍者。周禮。井田,三代之治,圣人之世,秩序,尊卑。士大夫之國,理學所描繪的藍圖有多完美。可隨著郭璞和伯文淵的背叛,白正的脫離,這個學派漸漸走向沒落。如今門中翹楚,也只剩下了黃子澄、方孝儒和齊泰,并且那個齊泰也漸漸有了背叛師門的傾向。
“世事越艱難,我越必須堅持住,做帝國的支撐。”黃子澄眼中漸漸有了些悲壯的神色。仿佛整個帝國的未來都擔負在自己肩頭。讓他脊背更加彎曲,內心卻稍稍好過。
“明日早朝,提議派使節去申飭帖木兒,宣揚大明天威。打消他不臣之心。”古文中記載那些力挽狂瀾的傳奇人物一個個浮現在黃子澄腦海。三言兩語,說得敵酋有了羞恥之心,打消了對敵國的窺伺,這才能顯出讀書人關鍵時刻的重要性。可派誰去呢?姑蘇朱二?黃子澄自知指揮朱江巖不動,此外他也不想再漲朱江巖威風。一旦朱二出使成功,反對周禮集團中就又會增加幾顆砝碼,與大局不利。周崇文嗎,好像不是那塊料。不如派齊泰吧,他的膽識和口才均不錯,并且屬于騎墻派。把他派出去,一旦回不來。自己這方力量亦無太大損失。
一個應對方案在黃子澄腦海中漸漸形成,在抗擊即將到來的外辱方面的表現上。朝廷已經輸給了燕王一籌。必須盡力將局面搬回來。明天建議戶部尚書齊泰親自押送一筆糧餉和到泰王處勞軍,然后出使河中。聲勢一定造足。至少要造出風瀟瀟兮易水寒的味道,讓歸南方讀書人控制的報紙渲染一下,不會比燕王那一個師兵馬效果來得差。
這樣做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安撫秦王,并且安撫定西軍的軍心。西涼兵馬的主帥藍玉也是個沙場老將。向來善于防守,當年就是他帶領一軍兵馬抵擋了蒙古人西路大軍,即使齊泰出使不成功。只要藍玉帶兵守邊,也可以擋住帖木兒,給朝廷留下充分的準備機會。
這么多年了,藍大將軍的封爵也該升升了,向陛下提議封他一個什么好呢?黃子澄提起筆,在奏折上重重的寫下藍玉的名字。
西北臨洮城,秦王府,秦王門下第一謀士,“西北智圣”龐相如帶著幾個謀士,在如畫江山圖上勾勾抹抹;一個藍眼睛,頭發略帶卷曲的西域檢嘴巴里嘟嘟囔囔,手指不停的在地圖上移動。龐相如與他用阿拉伯語爭執幾句,看看秦王,無奈的又將一片土地涂成綠色。
每一筆綠色,就是數百里膏腴之地。秦王府謀士,素有小子房之稱的張亮忍無可忍。對著秦王深施一禮,大聲諫止:“殿下,不能再讓,我們已經將西北原來屬于蒙古人的土地都讓給了帖木兒,再讓,帖木兒的駱駝就要開進玉門關了。”
“去,去,去去去,你瞎操什么心,殿下要取得是天下,自然要舍得這片鳥不拉屎的窮地。否則,帖木兒能幫忙出兵么。”一個姓孫的家伙不滿的將張亮推到一邊。如果這次合約談成,帖木兒的八十萬大軍就會前來幫助秦王打天下,到時候大伙兒都可以飛黃騰達,名載史冊。
這幾塊不毛之地算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爺想給誰就給誰。秦王府大多數謀士都抱著同樣的心思,大伙兒在春風不渡的玉門關外等了這么多年,為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聽了張亮的話,王府第一謀士龐相如更加猶豫,與阿拉伯使節爭論的語氣也愈發激烈。秦王朱樉有些不耐煩,雍容大度的擺擺手,沖著謀士們吩咐道:“他要什么,盡量滿足他。關鍵明年春天軍隊一定得按期開過來。胡人無百年之運。等咱們取了江山,想拿回來難道很困難嗎?”
“王爺英明。”一干謀士紛紛附和,“當年唐高祖起兵之前還向突厥稱過臣呢,最后還不照樣把他們趕出了西域,給他,看他什么時候知道滿足。”
小子房張亮不再說話,閃身退到一邊,士為知己者死。他是秦王府的謀士,秦王利益則是大伙的最高利益。主持合約的龐相如也不敢再多爭執,手指不住后退。心疼的看著一片片土地在自己手下丟失。
前來簽約的帖木兒使節雖然聽不懂漢語,也從眾人的表情上猜到了秦王府有人對割地條約不滿。依照帖木兒的吩咐,不為己甚,將手指及時的停到了玉門關外。從亦乃集到北和林,無數將士血染的土地又都被涂成了綠色。
“給,”使者滿意的點點頭,在兩份文件上都簽了字據,遞給了龐相如,“西北智圣”顫抖著雙手,在漢文下面署上了自己的大名,平素用慣了的毛筆,此刻居然如鐵錘般沉重。
——絕情
《明第三卷國難第五章黍離(四)
看到龐相如手中的筆沉重的落下去,秦王朱樉眉開眼笑。在外人面前,他不希望幕僚們之間有爭執,那樣會降低他在帖木兒眼中的權威。至于那些許諾給帖木兒的酬勞。秦王朱樉認為非常合算。在他眼里,這玉門關外的荒蕪之地本來就不屬于大明,千辛萬苦奪來,還要費勁心機去建設,去防御,不如將它作為人情送給帖木兒,換取瘸狼對自己爭奪帝位的支持。昔日漢高祖有白下被圍之劫,唐高祖有向突厥稱臣之恥。只要他們成功奪取了江山,有誰會記得這些小節。史家還不照樣對他們的功績大書特書。況且這天下土地本來就屬于朱家,自己給誰,換什么,那是朱家的家務,做幕僚的盡管執行就好了,不應該多管。
小子房張亮看看秦王朱樉臉色,知道剛才自己的作為超越了一個幕僚的本份。為了將功補過,再次對秦王施禮,低聲提醒道:“王爺,明日我們是否派人護送使節返回河中地區,以免途中起什么偏差?否則一旦西北二虎察覺端倪,恐怕……”
西北二虎指的是藍玉和張正武,這兩只老虎的確是秦王的心頭大患,如果他們不點頭,秦王根本調不動定西軍一兵一卒。十數年來,秦王朱樉的臉色瞬間又是一沉。這個小子房張亮最擅長哪壺不開提哪壺,總是在人高興時潑冷水炫耀自己聰明。這種事情若是讓帖木兒知道了,他肯借兵給秦王府嗎?
眼看在外人面前王爺就要下不來臺,一個擅長拍馬屁的幕僚察言觀色,趕緊將小子房張亮擠到一邊,順著秦王的性子開解。“什么二虎啊,哪藍玉還不是甘心為殿下禽,只要殿下將當年午門外常大將軍遇刺的幕后真兇抖出來。藍玉再忠心朝廷,也得想想自己的侄兒是怎么死的。至于那個張正武,早就被他老婆拔光了牙齒,他還能有什么作為。”
當年常大將軍遇刺,幕后的真兇一直是個迷,午門外那串信號燈亦不知出于誰手。朱元璋被自己的兒子趕下臺。以安泰皇帝和眾老將們的約定。此事過錯記到錦衣衛頭上。承認太上皇朱元璋處理錯誤,但鑒于其身份不再追究。但據地下野史《洪武十七年事記載并分析,當日是朱元璋和朱標一同定的計謀,只是后來朱標見群情壓制不住,并且父親屢出廢儲之言,才借勢奪了皇位。黑鍋全讓太上皇朱元璋一個人背了,他自己舒舒服服當有道明君。常茂之所以被朱家父子鐵腕鏟除,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他私放藍玉。可以說常大將軍是因藍玉而死。如果秦王朱樉能拿出確鑿證據說明朱標亦是主謀。于情于理,藍玉都不會再為安泰皇帝的兒子賣命。
謀臣們明顯覺察到了秦王的不快,暗中皆罵張亮多事。眼下木已成舟,焉有瞻前顧后之理。紛紛湊上前來,七嘴八舌的給秦王吃定心丸。“王爺盡管放心,就算咱們不反,那藍玉還憋著勁跟朝廷做對?這些年朝廷的旨意,哪一項他不是陽奉陰違。咱們給了他報仇機會,他豈會放棄。況且時勢造英雄,天下搖搖欲墜,誰人看不出來。跟著秦王殿下,他就是開國元勛,比做一個受氣包豈不強之百倍……”
“有理,有理,只要藍大將軍歸順了殿下,那張正武還能起什么風波!”一個謀士對怕老婆的張正武十分不屑,“還號稱定西軍軍膽呢,恐怕那點膽子全讓老婆打沒了。一個連小妾偷漢子都不敢出頭的主兒。他會和秦王做對?省省吧,還是回家分辨一下自己的孩子都是誰的種是正經……”
帖木兒的使節一邊茫然的跟著秦王府群僚哄笑著,一邊將今晚的契約小心的藏進一個珠寶箱子夾層。他不知秦王府眾人在笑什么,但他知道眾人不是在慶祝簽約成功。那色迷迷的笑容只有男人之間談及某些事情時才會出現。可現在是當著盟友的使節啊,難道他們會給自己安排一個神秘的東方美女作為酬勞么?使節想起一些關于東方女子的傳說,腦門轟的一下,身上突然充滿了熾熱之感。
西北天干,夏日的熾熱讓人輾轉難眠。武毅侯張正武的妾室小瑤躲在房間里,拼命用枕頭掩住自己的耳朵,后院正房內的叫罵高一聲,低一聲的傳來。透過枕頭,震得她整個腦袋幾乎都要裂開般疼痛。
被秦王朱樉賜給張正武半年多了,苦命的胡姬小瑤只見過張正武三次,其中還有兩次是張正武喝醉了酒,一進屋子里來就不醒人事,更不用說有什么溫存舉動了。“背著個好色如德的聲名,誰知道卻是個銀樣蠟槍頭。”張小侯爺府的女眷們私下里都這么說。這種文雅的句子胡姬小瑤不懂。她只知道張正武妾室無數,真正能同時討得他本人和張家母老虎歡心的沒幾個,甚至每年都有人因和大夫人不各,直接被逐出府門。
這種境況讓胡姬小瑤的處境很艱難,她是秦王朱樉安排在張正府家中的眼線。據她自己了解。同樣背負著眼線使命的女子不止她一個。可大家通常都不會有建樹,慢慢的秦王對她們心冷,就會再想辦法派新的女子進張府臥底。可那些失去使命的女子們反倒如出了龐子的小鳥,非但不為失去秦王信任而難過,反而隨著時光流逝一天天變得快樂,臉上帶出了輕松的笑容。
脫離秦王掌握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可胡姬小瑤不可以脫離,因為在秦王朱樉把她作為禮物送給張正武之前。她是瘸狼帖木兒送給秦王的禮物。除了秦王朱樉的命令,她的肩膀上還擔負著替帖木兒偵察西北軍情的使命。
對于秦王朱樉,小瑤通過埋伏在臨洮城帖木兒的暗哨遲出的情報早已寫得清楚,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敗家子,志大才疏,屬于只可利用不可合作的那類對手。但對于定西軍兩員主將藍玉和張正武。帖木兒麾下的間諜系統一直沒有得出一個可信的結論。二人在西北素有聲威,掩蓋在二人頭上的光環讓他們的真實面目更顯得撲朔迷離。特別是定西軍軍膽張正武。在貪財好色的面具下到底掩蓋著什么,胡姬小瑤一直希望能揭示清楚。
群星照耀之主,大愛彌兒帖木兒肩負著用手中的寶刀將伊斯蘭教推廣到所有人眼能看到的土地上之使命,整個穆斯林世界都以其為榮。其麾下的間諜都是狂勢的圣戰信仰者,真主最虔誠的奴仆。在帖木兒百戰百勝的記錄中,間諜們的功勛不可滿沒。特別是與土耳其帝國決戰之時。通過間諜們的策反。各中亞領主全部帶著軍隊臨陣倒戈。成功的讓帖木兒贏得了這場眾寡懸殊的決戰。
現在,整個草原帝國的圣戰者目光都盯在中國,西北門戶是間諜們工作的重中之重。如果不能在明年春天之前解開這個迷局,千里迢迢趕來的圣戰者們將以疲憊之軀體面對藍玉麾下那數萬西涼鐵騎。
今晚張正武不知又犯了什么大錯,從天剛擦黑就聽的張夫人那花樣百出的罵街聲,已經兩個多時辰了。叫罵聲無片刻間斷,讓胡姬小瑤不得不佩服東方語言的玄妙。要說這半年最大的收獲,就是數‘語言學習’了。小瑤嘆了口氣,有這么個潑婦看著,什么時候能真正接近張正武,找到自己要的信息呢?
“挨千萬的,你再裝啞巴糊弄我試試!”張夫人順手又抄起一把椅子用力摔在青磚地上,提高嗓門喝到:“我撕爛你的狗嘴!油蒙了心的混球!你還敢躲!反了你了!”厚厚拉起的窗簾后邊,叫罵聲帶著憤怒的喘息,家具倒地聲,瓷器碎裂聲響成一團。
燈光下,張夫人氣喘吁吁的端起茶杯,潤潤喉嚨,繼續開始一個人的即興表演。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她一個人。努力回憶所有見到過的。評書里聽到的吵架撒潑,想著說辭,模仿著情節。罵著罵著,眼角里已經有了委屈的淚光。
“難為嫂夫人了。”一個西涼男兒低聲長嘆,內堂深處,幾個嫡系定西軍將領圍在一張地圖前,用紅筆勾出一條條西行路線。
“都是朱家那個王八蛋鬧的,依著老子,不如將他……”。張正武麾下的斥候團長陳濤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徹底絕了帖木兒的念頭!”
“對,反正證據確鑿,咱們將該死的狗王和他府中帖木兒的人全殺了,人臟俱獲,難道朝廷還能說咱們處置失當?要真的朝廷也瞎眼,咱們扯大旗反了他。”重炮團長李明誠恨恨的補充。幾個西涼男兒恨透了秦王朱樉和他的那伙手下,大敵當前。不思報效國家,居然癡心妄想去利用帖木兒的力量謀取皇位。
“這西北土地都是軍中豪杰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多少兄弟的命換來的!憑什么他秦王想賣就賣。即使朝廷想賣。也得問問老子手中的家伙答不答應呢。”群情有些激昂,大伙幾十年駐守在這里,對每一寸土地都視若生命。誰都無法忘懷,當年為了守住西北門戶,西涼男兒灑了多少熱血。
張正武搖搖頭,制止了大家沖動的議論,眼下不是罵娘的時候,急震解決的是玉門關外的蒙古諸王和帖木兒的關系。朝廷為了制衡北方,現在對西北軍刻意拉攏。張正武和藍玉可以充分利用這一層力量加強軍隊建設。而秦王朱樉,是維持西北和朝廷關系的關鍵棋子,留著他比殺了他作用大得多。
與眾人的見解相比,張正武的分析則清晰許多:“殺了他,朝廷還會派新的王爺過來。說不定賣的花樣更多。這片江山,即使秦王不賣。那晉王、宋王、遼王,也一樣會用他謀取自家富貴。與其殺了秦王朱樉,不如留著這個荒唐王爺釣著帖木兒的胃口。讓他不再打別人的主意,至少這條線我們還能有所掌握。”
“我們這樣會不會養癰為患?”斥候團長陳濤憂心忡忡的問。“可是殺他,豈不是讓助長了帖木兒入侵大明的決心。如果藍大將軍再被他灌了迷魂湯。我們在西北豈不是再無立足之地!”
屋子中的人不多,都是張正武從震北軍帶過來的心腹。定西軍副帥張正武與主帥藍玉關系密切。軍內外很多事都可以放手施為。洪武十七年那場冤案大寒藍玉的心,自從回到西北后。藍玉的很多舉動都是針對朝廷而發。在暗中對抗朝廷方面。藍玉、張正武和秦王朱樉算是一個戰略聯盟。但私下破壞秦王與帖木兒之間同盟一事。張正武卻將藍玉也瞞過了。他不敢預測藍玉對此事的態度。
“這正是我招集大家來的原因。”張正武感激的看了斥候團長一眼,這個陳濤總是能在恰當的時候裝一回傻。啟發大家的思維。“藍大將軍背負血海深仇,于情。他要報仇,我們不能不幫他。但是于理。我們絕對不能幫他與帖木兒合作。如果讓帖木兒進來。我們面臨的事情就不是把皇帝拉下馬這么簡單。而是亡國滅種。沒聽說過一個國家會借給你八十萬大軍卻別無所圖,所以從今天起,請諸位回去后一定注意軍中動向。不得以時,我們即使用火銃,也不能看著藍將軍向斜路上走,毀了他自己和定西軍的赫赫聲名!”
桌案前的眾人剎那鴉雀無聲,燭光突突跳著,外屋張夫人那掩飾的叫罵聲,更加清晰入耳。已經持續了兩個時辰。那聲音聽起來有些嘶啞,帶著憤懣,帶著深深的憂傷。這些年。為了保全這支鐵軍,張家夫人不惜自己的名聲。眾人知道這其中的艱辛與代價。可想到要與藍玉對抗。大伙心中亦覺黯然,多年血與火的交情在此刻,并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如果大伙覺得為難。我也不強求。”張正武亦理解大伙的心情,所以也不急于讓人表態。“只希望帖木兒打來那一刻,弟兄們別只顧自相殘殺,給敵人敞開了國門!”
“張將軍哪里的話。咱們弟兄再不濟,也不至于忘記了祖宗。當年黃河畔李將軍說過什么,咱北平人什么都敢賣,就是不賣自己的祖國。”重炮團長李明誠啪的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他的話將很多人的熱血再次被點燃。當年朱元璋強拆武安國舊部組建新軍。很多人都在新的隊伍中遭受了委屈。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從來沒辱沒了當年‘懷柔八百壯士’的名號,黑水河畔那面戰旗。至今還飄揚在大伙的夢里。
“別猶豫了,干吧,大不了將這二百多斤交待在這玉門關外。自古沙場出男兒,死在病榻上是老兵的恥辱。”斥候團長陳濤接著站起來表態。
“張將軍,我們聽你的。咱們走到哪里也不能辱沒了懷柔鄉勇的名聲,墜了武侯的臉。”又一個懷柔出身的團長站了起來。“有咱們在,就有這大明西北大門在,就像當年黑水河畔一樣,咱北平只有戰死的將軍,沒有后退的武士!”
“對,當年武侯說什么來著。后退一步就是咱們的父母兄弟。這是國事,顧不得私恩……”
“張將軍。下令吧,我們跟著你。”有人帶頭,有人附和,猶豫不決者也跟著站了起來。屋子里的氛圍越來越熱鬧。已經有十幾年沒有見大伙這樣齊心了。斥候團長陳濤覺得自己眼眶漸漸發燙,有股熱辣辣的東西不由自主的向外流。窩囊將軍張正武也一反平日猥瑣樣,鐵塔一樣站在眾人中間,臉色如喝了酒一樣熏紅。
已經沉寂的十幾年,從表面上看,當年的戰士的熱血早已冰冷。拿一分薪水,吃幾年皇糧。窩窩囊囊的混日子。也許渾渾噩噩,也許隨波逐流。但關鍵時候,這些平庸者愉愉改變了一個民族命運的走向。
“弟兄們,今天我就再當一次你們的將軍,記住了,你們聽的不是我張正武的命令,你們背后是整個大明。”張正武從桌子下面拿出一把嶄新的竹筷子,抽出其中一支,鄭重的舉在半空。“老斥侯陳濤聽令。”
“末將在。”斥候團長陳濤大跨一步,走到張正武面前鄭重見禮。第一個將令點到斥候團,讓陳濤覺得在同僚面前頓時高了幾分,顧盼的眼神分外榮耀。
“派心腹斥侯連夜出發,潛入吐蕃部埋伏,十天之內,將帖木兒使節的人頭給我掛在沙州城的城墻上,挑撥吐蕃部蒙古人和穆斯林之間的關系。”一支沒有半點特異之處的竹筷放到了陳濤的手中,老斥侯握著這支筷子,如捧著圣旨般小心。也許當年捧圣上封爵時,他也沒這么認真過。轉過身來。沖著周圍弟兄一點頭,陳濤倒退著走出了內堂,掀開外間夾壁墻上的暗門,鉆入通向城外軍營的地道中。
“柳省身,明日藍將軍會命你帶著麾下的弟兄護送商隊走漠北。記住了,拿著這份名單和這幾瓶子藥,名單上面那幾個蒙古王爺都是暗中勾結帖木兒的,鎮耀將軍給他每人準備了一劑‘補品’,一定想辦法讓那幾個王爺把‘補品’吃下去。”張正武將竹筷子和一個包裹交到了騎兵營長柳省身手里。后者仔細清點了一下包裹中物品,躬身做了個羅圈揖,匆匆去追趕陳濤的腳步。
鎮耀配置的補品?幾個知道根底的軍官嘴角涌上一團笑意。毒醫鎮耀的名字無論在軍中還是江湖上提起來都如雷貫耳。當年燕王大會群雄,一個女真武士言語得罪了他。被他不動聲色下了劑毒藥,直拉了一個月的肚子。那幾個勾結帖木兒的蒙古王爺好看了。恐怕帖木兒大軍前來時,他們已經分不清楚東南西北。
“楊德彰,三天后你請母病探親,出了涼州后折到草原上,帶上一萬元金票的功德錢去見蒙古的多吉大喇嘛。”張正武第三個點到的是個文職官員,叫他走到身邊。將一張蓋著北平張家的萬元金票連同一封信交到他手里,“見了他,就告訴他幾個和帖木兒有瓜葛的蒙古王爺都生了和帖木兒一樣的惡瘡,在喇嘛教里是受了哪位神明的詛咒讓他幫忙去想。順便告訴他我們支持他將烏思藏、朵甘和蒙古諸部的喇嘛教統一在一個轉世大喇嘛之下,具體還有哪些好處,讓他自己看。”
“得令!”楊德彰接過金票和信,高興的合不攏嘴巴。做為貼身幕僚,張正武今天的表現才是附和他心目中的名將風采。如果在蒙古諸部日益興盛的喇嘛教里都諭示帖木兒是個災星,蒙古諸王即使有心與帖木兒聯合。也得考慮考慮佛祖是否怪罪。也得看看率先出頭的那幾個王爺身上的惡瘡。不知是誰想出的這主意。真夠狠。
“柳明遠。聯合咱們在商隊的心腹弟兄。由東向西。三個月內,把能找出來的帖木兒在西涼的眼線全拔掉。下手要干凈,不留活口。”張正武聲音漸漸轉冷。眼神中緩緩滲出殺機。
“蔡萬里,……”
“楚雄,……”
“韓天長。……”
一道道將令傳達下去,一個個西涼男兒手持竹筷子消失在地道口,手中的竹筷子漸漸稀少,終于剩下最后一支。
“楊斌”。張正武拿起竹筷,將他交到了自己的近衛連長手里。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這是我給你的殺人令,從今天開始,如果事態失去控制。你給我帶人先砍了秦王,帖木兒來時,敢言降者,殺無赦,無論他有什么理由,無論是藍大將軍,皇上還是我自己!”(手機,電腦.還可以下載電子書TXT,CHM,UMD,JAR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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