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日大起霧,冬水田里點蘿卜。
來客走了后,萬寧忽然變得心事重重起來。
她披上素面銀紋斗篷,獨自爬上宅子后的小山坡看向遠處。
此時清晨的濃霧已經散去,薄薄的晨光正一點點的照射下來。
山坡的對面,附近村子里的農戶正在那種蘿卜,點點人影在田間攢動,帶著濃濃的生機。
“姑娘這是怎么了?剛剛還高高興興的,這會兒怎么一個人爬那上頭去了。”
淺喜剛從灶間端了烤好的蒸餅出來,瞧見自家姑娘立在山坡上吹風,心疼不已,轉頭就問立在院子里的雀尾。
“看種蘿卜。”雀尾干巴巴地回道。
“啊?”淺喜訝然,“種蘿卜有什么好看的?”
“不知道。”雀尾扔下三個字,徑直往山坡上走去。
雖然萬寧不準她們跟著,但離她遠了,她總有些不放心。
“雀尾,青白羹好了,讓姐兒下來吃些。”崔媽媽正愁怎么讓萬寧下來,這會子瞧見雀尾跟上坡,趕緊喊了一嗓子。
“姑娘,崔媽媽喊您下去吃青白羹。”雀尾站在離萬寧一丈遠的地兒說道。
萬寧不想讓人靠近,她自當聽命。
從小她師父就對她說要聽從主子的話,要不惜一切保護好主子,這是她的使命。
萬寧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問道:“雀尾,你還記得有一年我們游歷到海西。
那里正好在舉辦點蘿卜大賽,我娘親覺得有趣,帶著我一起去。
結果我貪玩,拿著蘿卜苗在地里到處跑,狠狠摔了一跤,沾了滿身滿臉的泥,還把衣服弄破了……”
雀尾道:“嗯,記得。”
“我以為娘親一定會罵我,卻不想她哈哈大笑,幫我擦干凈了臉,跟我說繼續跑,撒丫子跑,小孩就該這樣高高興興的……從小到大,娘親都沒有苛責于我,她總說此生不需要我光耀門楣,只求我現世安穩,歲月靜好!我的娘親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娘親。”
萬寧杏眸中閃著晶瑩的淚光,心里頭的痛楚早已氤氳開來,傳到了四肢百骸。
今日她拿母親和自己的聲譽設下這個局,心里頭不知有多難受。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無計可施,她萬萬不會想到這種法子。
雀尾靜靜地立于萬寧身后,腦海中也浮現出了萬寧娘親的記憶。
大娘子是她最為敬重的人,不僅僅因為她正直善良,更因為她活出了一個女子該有的快意人生。
她甚至很是羨慕。
“走吧,姑娘。總想著過去沒用,既然心痛,那就找出那些讓我們心痛的人,讓他們更痛!”雀尾從不纏綿在那些虛無縹緲的回憶中,她只認現實。
“你說的對,如果此時停下我們就會跌回谷底。就像這爬坡一樣,只有咬牙堅持,才能繼續上坡。所以我一定要去京城,一定要查出真相。”萬寧眸底的悲愴漸漸隱去,浮現上來的是如精衛填海般義無反顧的目光。
悲悲戚戚沒有用,無堅不摧才能治愈心魔。
萬寧轉身下了坡。
回到屋子里,崔媽媽和淺喜已經擺好了桌。
烤得焦黃的蒸餅裹上蜂蜜,又酥又脆又甜,激發著口中的味蕾不斷跳躍。
青白羹既清白又可愛。鮮綠的蒔蘿灑在燉得酥軟的蔓菁塊上,顏色清雅,香氣清悠,喝上一口,通體舒暢。
人生沒有真正的絕望。冬去春來,周而復始。
冬藏春發,這個冬天她一定要積蓄力量,待到明年,芳華勃發。
平靜下來的萬寧就這樣等待了兩三日。
這一日天下著小雨,帶著一絲悲傷與一腔傷感落滿了山林。
隨著噠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兩輛楠木馬車在細雨中停在了宅子門口。
穿著短褐小襖的小廝跳江下來,麻利地搬下杌子放好,撐開油紙傘,扶著車里頭的一中年男子下了車。
“阿郎,小心腳下!”小廝攙著他,避開腳下的泥水坑,踩上了門口的青石臺階。
攀著門面上的鐵環兒,一下一下叩著門。
好一會兒,門咯吱一聲開了。
“岑通判請進。”雀尾面無表情地做了個請的姿勢,神情卻如同這場冬雨一般冷。
岑通判站在門前躊躇片刻,終還是抬腳進跨了進去。
沒走兩步,就瞧見一身素衣薄襖的萬寧立于屋檐之下,目光炯炯,神情肅然。
恍然間,岑通判似乎又看見那個一身正氣,傲然而立的女子活了過來,往昔記憶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來,讓他呼吸一窒。
萬寧真的是越來越像她母親了。
使勁咽了咽口水,伸手順了順胸口,岑通判深吸口氣,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入廳落座,岑通判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
許是緊張,許是害怕,岑通判擱在雙膝上的雙手不受控制地有些發抖。
“這天氣越發冷了,屋子里怎沒點上暖爐?可是缺了銀錢?”岑通判尋了個借口掩飾自己的失態。
萬寧冷冷說道:“我不曾缺衣少食,不過是這世事變遷冷了人心,即便點了暖爐也捂不熱。”
這話讓岑通判覺得難堪,更是氣惱,盛怒之下有些話突然也就有膽說出口了。
“寧娘,我不敢說是你的救命恩人,可你也不用視為我仇敵。
此前秀州城盛傳我在外養了外室的傳言是你搞的鬼對嗎?
你可知你怎么做,于我是多大的不公?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岑通判的質問換來了萬寧的兩聲冷笑。
“岑通判,我想要做什么您最清楚。我抵不過就想您告訴我,我盧家滿門被屠的真相!”
“真相當初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是蒲甘流寇流竄至此,做下的傷天害理之事。”
“流寇?岑通判,敢問是什么樣的流寇只殺人不劫財,是什么樣神通廣大的流寇殺人放火后可以隱藏蹤跡無處可尋?”萬寧悲憤逼問。
“這,這……這我哪知道,這些流寇許是跑回蒲甘國去了,所以才會尋不見蹤跡。”岑通判支支吾吾,閃爍其詞。
“一群窮兇極惡的流寇就這樣輕而易舉跑回蒲甘國去了?那我大成國守國將領何用?我大成國舉國安危何來?”
“這……這……唉,寧娘,我知你因父母離世,親人被害傷心疾首,但你不能永遠活在仇恨里,你得朝前看。”
“真相未明,冤屈未伸,大仇未報,我如何能夠朝前看?
岑通判,我盧家一門十六口,只活了如今這四人。
崔媽媽被梁柱砸斷了腿,雀尾額頭被火灼傷毀了容。而我的爹爹,我的娘親,我才兩歲的幼弟都沒能幸免于難。姜嬤嬤,蒼鹿叔,小花姑姑他們也都死了!
這樣一起滅門大案,卻被判為流寇洗劫,無人去追查,無人去深究。
我舉目無親,無處申訴,只能求助于您。
可您呢,把我幾人帶到這窮鄉僻壤之處,不準我申訴,不讓提及身世,您到底瞞了我什么?”萬寧淚如雨下。
“我把你安頓在這偏僻鄉間,讓你隱去身份,是為了你好啊。
寧娘,你爹娘、弟弟都被害了,他們只剩你一個了呀,你好好活著不比什么都重要?”
岑通判也是無奈,很多人,很多事,不是不說,是不能說,只能爛在肚子里。
也正因為這樣,他才覺得沒法去面對萬寧,也不敢去面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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