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七手八腳將方景隆抬到了病員們的帳中。
這里本是無人關注的地方,十幾個大帳,每個帳里數十人,里頭只有簡單的床榻,污水橫流,也沒有人愿意來照顧他們。
絕望的士卒們,除了哀嚎之外,別無他法。
可此時,卻有無數人涌了進來。
這些尋常不太見到的武官,一個個肅穆的進入了大帳,人們為方景隆收拾了床榻,這時,許多病員們才意識到,來了大人物。
可當知道,來人乃是平西候時,不少人驚呆了。
劉氏至始至終,一聲不吭。
她深知,自己的夫君,想要的是什么。
固然不能馬革裹尸,可至少,也要成就一番忠義。
固然每一個將軍,血染沙場,可稱其為為國為民、忠肝義膽,可人總是有血肉的,人有公義,也有私情。
而方景隆所做的一切,同時,也是為了他的兒子。
為了他的骨肉,那個遠在千里之外,骨肉相連的少年。
劉氏坐在病榻前,握住了方景隆的手,方景隆的手很是冰涼。
劉氏便俯身去探了探方景隆的額頭,額頭上滾燙,似乎,方景隆還有些不甘心,從方才的昏厥中,清醒了一些,他努力想要張開眼,可是張不開,只有嘴唇在輕輕的蠕動。
劉氏雙眸一閃,嘴唇湊在方景隆耳畔,低聲道:“你放心,便是沒了性命,我也會令繼藩周全,使他無憂◆是你的忠義,還不夠感化朝廷,那么,還有我,你死在貴州不夠,我便也死在貴州,或死在疆場,或死在營中……”
方景隆干癟的嘴上,那不甘心的蠕動,似乎因為聽的親切了劉氏的話,因而放下了心一般,呼吸開始均勻了一些,安心的睡下。
劉氏一身戎裝,起身,左右看了一眼,向諸軍官道:“而今,大疫肆虐,各衛惶惶,在這人心惶惶之際,稍有變化,便是天崩地裂,而今平西候重病,臥床不起,暫時就在這營中歇養,我代平西候,巡視各營!”
眾人道:“夫人……”
劉氏不比尋常的夫人,這貴州,她一直以夫人的身份,輔佐平西候,許多的主意,都是出自于劉氏,再加上她在土人之中,有著極高的威望,各衛一開始并不服氣這個土人女子,且此女還是叛賊出身,可慢慢的,也心服口服了,現在見如此關頭,平西候重病在榻,依舊還讓夫人巡視諸營,以安穩人心,眾武官感觸甚深道:“夫人,卑下們可以代勞,不必夫人……”
劉氏正色道:“我聽說,每一次明軍各衛大疫,便是居心叵測之徒,圖謀不軌,制造混亂之時,這大疫,已使我軍焦頭爛額,此時要防范于未然,自當更加小心,這是平西候府的職責所在,你們漢人有一句話,不知我理解的對不對,叫做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這是該當我的職責!”
說著,劉氏留了幾個親衛,率眾出帳,當日巡視了幾處大營,探望傷病的將士,了解各營病死、染病的數目,撫慰各處營地的武官……
有了劉氏的巡視,原本因為疫病,而幾乎陷入癱瘓的各營,終于恢復了一些軍中的樣子,重新開始設置了崗哨,健康的士卒恢復了操練,原本無人搭理的病員,也開始安排人的照顧。
在巡視了貴陽周邊的幾處大營之后,明后日,劉氏將帶人啟程,前往黔南諸衛巡視。
那里乃是土人盤踞最多的地方,與劉氏的族人犬牙交錯,巡視那里,一方面是安撫劉氏本部的土人,免得這土人之中,有人見明軍虛弱,煽動謀變,也是安撫住各衛的官兵,防止軍中松懈。不只如此,再向南,劉氏所屬的部族山寨連綿,這十數萬的族人,散布于廣大的山區,與安南國相鄰,此去,也是為了防止安南人趁亂火中取栗。
固然安南人絕不敢對大明大舉進攻,可他們狼子野心,勢必會制造事端,趁機染指大明的疆土。
疲憊不堪的劉氏回到了方景隆所在的軍營,這里,因為方景隆的到來,許多的病員,開始有了較好的待遇,便連那污水橫流的環境,也得到了極大的緩解。
劉氏已經十數日,不曾睡過好覺了,一臉疲憊不堪,想到明日將要遠行,更要將方景隆留在此,這一別,可能夫妻二人,從此生死相隔,劉氏突然想到,自己終究是女子,可此時,卻需比任何人都要堅強,便心如刀割一般。
“不好了。”照顧著方景隆的親衛恐懼道:“侯爺喘不過氣來。”
果然,方景隆呼吸粗重,像是要窒息一般,身子在抽搐。
劉氏嚇的花容失色,卻又不知所措。
大夫們匆匆而來,一個大夫在大抵看過診之后,面如土色:“侯爺用的是什么藥,此藥甚毒啊,侯爺怕是不成了,而今,他腹中脹的厲害,呼吸似也粗重了許多,氣息紊亂,病情比之從前,又加重了不知多少倍,學生叫了這么多次,侯爺也沒有反應,怕是連聽力也沒了。”
大夫朝劉氏行了個禮:“夫人,只怕……熬不過今夜了,還是早早準備后事吧。”
此時已是夜深,帳中只有冉冉的微亮燭火,搖曳著,使劉氏的臉忽明忽暗,劉氏臉色慘然,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坐在榻上,抓著方景隆的手,默然無言。
這一夜,極漫長。
黑燈瞎火之中,只有偶爾自附近病榻的痛苦呻吟。
劉氏腦子已徹底的亂了,天亮之后,她即將出發,而現在,她卻必須等待著自己的夫君徹底的死去。
自己滾燙的手,無論如何也不能將方景隆冰涼的手焐熱。
劉氏心里一嘆,悲從心來,卻依舊強撐著,她是平西候夫人,朝廷的誥命,她的夫君,有一個家,這個家,夫君已經撐不起了,她必須撐起來,這是夫君的遺愿,她要信守自己對夫君的承諾。
等到天剛拂曉之時。
卻不知哪里來的雄雞,鳴叫起來。
劉氏昏昏沉沉的起來。
突的,一個聲音道:“餓,有粥嗎?”
劉氏沉默了一下。
她下意識的認為是一同在此的隨扈發出的聲音。
可有一只手,卻是無力的搭在了她的腰肢上:“餓了。”
是……是……他的聲音。
此時,賬外只有一縷晨曦射出的微光。
劉氏的心,卻是跳到了嗓子眼里。
她以為是在做夢。
“掌燈,掌燈。”劉氏大叫。
那隨扈在睡覺,一聽夫人的呼喚,幾乎要跳起來,忙是取了火折子,去點了蠟燭。
燭火一起,劉氏看到了方景隆的臉。
方景隆的臉色蠟黃。
可是……他卻是張著眼睛。
既沒有粗重呼吸,也沒有露出什么痛苦,而是平靜,十分的平靜,就好似是無波古井。
“你……”
劉氏下意識的,忙是去摸方景隆的額頭。
額上……冰涼……
劉氏目中掠過了欣喜……
高燒……竟是退了。
劉氏不可思議的看著方景隆。
可方景隆很虛弱,他氣若游絲的道:“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餓了一千年,眼前有一個大蒸餅,卻吃不著,好餓啊,快,快尋點吃的來。”
“你……你好了。”
“老子死不了!”方景隆恢復了嚿
可此時,劉氏卻是哭了,哭的花容失色,痛徹心扉。
強撐了這么久,卻在方景隆突然好轉的時候,哭的死去活來,以至于整個大營,都聽到了劉氏的哭聲。
可憐這帳中無數的傷病,好不容易昏昏沉沉的睡下,此刻卻全部驚醒。
“繼藩的藥……他的藥……”劉氏涕淚直流,那晶瑩的涕水,落在了方景隆的臉上:“他的藥,有奇效……”
“繼藩的藥……”方景隆雙眸一張,目中掠過了欣喜。
他原以為,是自己強悍的身體素質,使自己撐了過來。
卻原來是……
“這藥……還有……運來了數百斤。”劉氏輕輕的捶打著方景隆的心口,露出了女人的嬌態,似乎因為自己的男人活了回來發,她又大可以安心做一個男人背后的小女子,便連她的聲音,也多了幾分輕柔。
“真……真的……”方景隆自然意識到,這等一夜之間,便可使自己退燒的藥,意味著什么。
這將救活多少自己的老兄弟啊。
大明的軍馬,難道可以從此不再畏懼這可怕的瘧疾。
而此時,卻聽到了侯爺喊餓的隨扈,已是匆匆的取了一碗粥水來。
這是最尋常的紅薯粥,軍中主要的口糧。
方景隆遠遠聞到了粥水的香氣,已是垂涎三尺。
顧不得這么多,在劉氏的幫助之下,他坐起,隨即,劉氏親自給他喂下了粥水。
這一碗粥水,方景隆幾乎喝了個干凈。
這一病,半月來,哪怕是吃了一些東西,也很快嘔吐出來,肚中空空如也,一口熱粥下肚,方景隆仿佛復蘇了一般,忍不住道:“真香啊!”
前幾天病了,忘了給第三十八位盟主1同學表達謝意,萬分感謝1同學,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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