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不是年輕人。
他自然知道,觸怒了太多的大臣,會引發不可預測的后果。
太子和方繼藩這兩個家伙,真是糊涂蟲啊。
真以為這些人好惹?
弘治皇帝道:“此事,你們要妥善處置,不然,出了岔子,朕可護不得你們。”
朱厚照心里說,能出什么岔子,不就是被人罵嗎?他們難道還敢打人不成?
于是笑嘻嘻的道:“父皇,兒臣為了父皇的大計,為了咱們大明江山,為了這么多的流民,兒臣不懼任何壓力,千錯萬錯,都是兒臣的錯。”
弘治皇帝心里似已思量定了。
方繼藩說的有理。
流民問題不解決,是要亡天下;得罪了一些清流大臣,至多,也就挨罵罷了。
只是……哪怕是挨罵……
畢竟,誰都在乎自己的身后之名,別到時候給人扣了一個昏君的帽子,實是有些說不過去,他惆悵道:“罷罷罷,就如此吧,你是太子,千錯萬錯,也錯不到你頭上,朕乃天子,該承擔的,自當承擔。這宅子,你們給朕造的結實一些,可別在惹來什么民怨。”
方繼藩點頭哈腰,如磕頭蟲,一臉諂媚:“是是是,兒臣是有良心的人,陛下請放心便是。”
弘治皇帝一揮手:“這些日子你們少說話,也少招惹是非,萬萬不可,讓人鉆了空子,好了,去吧。”
二人如釋重負,陛下這樣的態度,已是不言自明,這擺明著,是愿意支持了。
有陛下撐腰,事情就好辦了。
那些哭著喊著要買房的客戶,方繼藩都不客氣,一巴掌掄過去,嗷……嗷嗷嗷你個頭啊,至于其他人,嘿嘿……
朱厚照興沖沖的跟了出來。
“老方,彈劾咱們的是都察院都御史劉寬,這個人你熟不熟,不熟咱們找個人,街上攔了他,尋個舊城隍廟,打死他吧。”
方繼藩看了朱厚照一眼。
嘆了口氣,太子殿下還是不夠冷靜啊。
他拍了拍朱厚照的肩:“太子殿下不要激動,不是說好了,以德服人嗎?”
“……”朱厚照便撇撇嘴:“只是咽不下這口氣而已。”
劉寬是個挺有正義感的人,他之所以彈劾遷新宮之事,是因為內城已經一片哀嚎了。
許多部堂里,不少人都忍不住痛罵。
這是滾滾潮流,自己做了出頭鳥。雖是針對了方繼藩和太子殿下,可畢竟,自己身后,是洶洶的民意。
因此,他在上奏之后,立即得到了響應,響應的人還挺多。
大家早不滿了,這日子怎么過啊,隔三差五,大家伙兒就得往大明宮跑,腿都斷了,未來這新的官署建成,那就更可怕了,以后還得天天呆在新城那兒,多少人上有老下有小,來回奔波,這日子怎么過啊。
至于購置新宅,一想到那價格,真是望洋興嘆,許多人也不是出不起,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憑啥要買?我現在就住的好好的,憑啥?
不平則鳴!
到了二月十五。
今日,正是廷議的日子。
作為都御史,劉寬做了十足的功課。
他受不了啊。
陛下將這么多的彈劾奏疏,留中不發,意思顯然是偏袒太子殿下和方繼藩,不肯搬回紫禁城了。
既然陛下留中了彈劾奏疏,那么……就索性當面質問。
鼓勵劉寬的人很多,甚至,某些廟堂中的大佬,也暗中表示了支持。認為不能這樣下去,這給了劉寬十足的信心。
既是廷議,五品以上的大臣,幾乎天沒亮,就上了轎子,因為廷議在大明宮舉行,所以必須得趕早著去,遲一些,怕是要準備在那吃午飯了。
等到了大明宮,這外頭,幾乎成了一個大工地。
無數的人流在那里穿梭,建立作坊的,打地基的,一個個綸巾儒衫的讀書人,手里拿著設計圖紙,帶著工頭們到處走動,無數的苦力,挖著地基,將土夯實。
一派熱火朝天的場面。
新的宮殿,住宅、官署,這數不盡的建筑,所需的人力的驚人的,以至于這里塵煙滾滾。
可一旦過了御道,靠近大明宮,這里,又是另一派的景象,富麗堂皇,巍峨的宮城,在陽光之下,格外的壯觀。
大明宮也有午門和大明門,眾臣在大明門等候。
在這里,許多的大臣,早已是腰酸背痛,這一路來,累啊,私下里抱怨的人,竊竊私語。
劉寬看著這些臉色陰沉的同僚,心里知道,墻倒眾人推的時候到了,只要自己振臂一呼,那么這可怕的潮流,會將一切擊垮。
陛下哪怕再如何偏袒,有什么私心,也斷然不會和文武百官作對。
甚至,他還想好了,大不了,自己觸怒了龍顏,挨一頓梃杖,索性,成全一個剛正不阿的美名。
“敢問,可是劉御史?”
有人笑吟吟的叫住劉寬。
劉寬回眸,一看,竟是方繼藩。
方繼藩穿著欽賜斗牛服,渾身紅艷艷的,頭戴著翅帽,這家伙倒是生的細皮嫩肉,眉清目秀,如此微笑,彬彬有禮,使人如沐春風。
劉寬心里想,莫非是想收買我劉寬。
哼,我劉寬是什么人,是堂堂御史,是大明朝的魏征,你方繼藩雖是惡名昭彰,可是我劉寬也不是好惹的。
劉寬沉著臉:“有何見教!”
一副不近人情的倨傲。
方繼藩很了解這樣的人,脾氣大,每天都代表了月亮,自以為自己掌握了真理。
方繼藩笑吟吟道:“只是打個招呼而已,劉御史,久仰你的大名啊。”
劉寬下巴抬起,正氣凜然道:“既知吾名,方都尉何須多言。”
你還來勁了吧,是不是因為最近我方繼藩以德服人了,尾巴翹起來啦?
接著,劉寬沒在說什么,拂袖道:“方都尉,某還有事。”
說著,便站到了一邊。
一下子,碰了一鼻子灰,方繼藩有點兒尷尬。
平時自己待人和善,很多人對待自己,還是笑臉相迎的,看來,今兒,也算是腳踢到了鐵板上了。
方繼藩只好無所謂的打了個哈哈。
此時,午門開了,許多人幾乎是一瘸一拐的魚貫入宮,坐了兩個時辰的轎子,絕大多數人,還是一大把老骨頭,累啊。
劉寬看到這一切,眼睛都濕潤了。
看看吧,但凡沒有瞎眼的人,都應當知道,這些人斂財,居然喪心病狂到了何等地步,這還是人做的事嗎?豬狗不如的東西!
眾臣今日了寬敞明亮的奉天殿。
劉寬心里更是厭惡,哼,奇巧淫技,身為君王的,理當節儉,而不該崇尚享受奢侈,看看這奉天殿,現在成了什么樣子,腳踩在地磚上這么舒服,四面都透光,視野開闊,渾身溫暖,這……還像皇帝和大臣們應當待的地方嗎?
眾臣站定,弘治皇帝便穿著冕服而來,他面帶微笑,可微笑背后,似乎透著深深的憂慮。
自劉寬先上奏之后,這彈劾的奏疏,如雪片一般的飛來。
雖然統統留中,可這上百封的彈劾奏疏,所代表的怨恨和憤怒,實在太可怕了啊。
太子和方繼藩兩個家伙,倒是真的是謀國的,他們的心思,也沒錯。可是……
弘治皇帝預感今日,會有什么事會發生,他徐徐上了金鑾,而后坐在了御椅之上,左右四顧,卻不做聲。
劉健站出。
他乃內閣大學士,自然也清楚,朝中有一股暗流在涌動,他雖是氣定神閑,大抵也察覺出了什么。
劉健板著臉,道:“陛下,今日老臣列出所議之事有……”
“且慢!”劉寬站了出來。
他大義凜然,一副隨時要慷慨就義的模樣,隨即出班。
劉健皺眉。
顯得不悅。
廷議往往有廷議的規矩,可不是什么人都跳出來大言不慚的,若是人人如此,那不是亂套了嗎。
可有時候,總會有一些人,會壞了規矩。
“臣……有事要奏!”劉寬到了殿中,拜倒。
弘治皇帝依然面帶微笑,可這笑容,卻有點僵硬了,頭痛啊。
但愿事情,還在可控的范圍之內吧。
大明自英宗皇帝之后,風氣就漸漸的不同了,皇帝自當表現出應有的仁慈。
“愛卿所奏何事?”
弘治皇帝說著,眼睛卻忍不住看了方繼藩一眼。
似乎在說,看看吧,現在才知道麻煩了吧。
劉寬抬頭,隨即眼圈紅了:“臣有一事要問,敢問陛下,臣此前所奏,為何沒有內閣票擬,也不曾有宮中批紅,沒有絲毫的回應。”
弘治皇帝皺眉,不太想搭理他,卻道:“噢,有卿家的奏疏嗎?”他故意看向蕭敬。
蕭敬便笑吟吟道:“陛下,奴婢好似有一些印象,只不過陛下近幾日操勞過度,正在安養,想來……疏忽了。”
弘治皇帝意味深長的看了蕭敬一眼,而后便笑了,和顏悅色對劉寬道:“劉卿家你看……這個,有些不巧,下一次,朕御覽之后,再說吧。”
劉寬有點懵逼。
你們還能這樣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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