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高談闊論,每一個人都在談論家國大事。
可又有幾人,能去知己呢?
國家的巨大弊病,斷然不是靠一個個高屋建瓴的清談可以解決的。
就如軍務上的弊病,其問題的根源,又何嘗不是出在劉老西這樣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
正因為他小,方才可以以小見大,解決一個劉老西所憂慮的問題,明白了劉老西的心,那么……千千萬萬的軍卒,方可后顧無憂,將士們才肯效命,朝廷所指之處,日月旌旗所至,天下四方,無堅不摧,四海之地,無往不利。
虎賁之士,豈是夸夸其談,靠幾句鼓舞人心的話語,說幾句家國天下,說幾句建功立業,就可讓人將最寶貴的生命,置之度外;當那些自稱圣人門下,高高在上的人,將劉老西變成一串在兵部簿冊中的數字的時候,大明的軍政,就已經腐壞,這等腐壞,先侵蝕的是表皮,而后是血肉,最后,朽到了骨子里,一旦有事,當有人臨門一腳,于是摧枯拉朽,這看似數百萬的數字,便轟然倒塌。
劉健雙目深深的看著朱載墨,眼里噙淚。
難啊,當家太難了。
自己又何嘗,沒有高論呢,困在那內閣里,想要做事,處處掣肘,問題的本源,以為自己已經找到了,可事實上,自己竟不如一個孩子。
這是至理。
弘治皇帝捋須,他沉眉,而后凝視著朱載墨。
弘治皇帝道:“正因為如此,所以將士們甘心效命,奮不顧身?”
“是。”朱載墨道:“人都有弱點,人都貪生怕死,孫臣怕死,陛下也拍死,便是恩師……”
方繼藩凜然正氣道:“為師不怕死,若是為國為民而死,為師無所懼也。”
弘治皇帝側目看了方繼藩一眼,輕描淡寫道:“噢,來人,將齊國公拉出去,斬啦。”
方繼藩一愣,嚇尿了,忙道:“陛下,冤枉哪,兒臣……”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所以不要抬杠,好好聽載墨說話。”
“噢。”方繼藩一下子老實了,畢竟是萬世師表的人,只是……近來陛下好似不太按套路出牌了,很是令人擔心。
弘治皇帝親切的看著朱載墨:“你繼續說下去,”
朱載墨道:“每一個人都拍死,想要讓人鼓起勇氣,就會了解他們,將劉老西這些人,當人看,只有如此,才能知道自身的弱點,陛下,當為將者,知道自身弱點的時候,就可不敗了,這是恩師借劉老西,傳授給孫臣的道理,這個道理,孫臣終身受益無窮。”
弘治皇帝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看著眼前這個少年,聰敏、健壯、行禮如儀,舉止非凡,弘治皇帝心里,不禁一股暖流傳至全身。
弘治皇帝感慨道:“朕……沒有所托非人,每年上千兩的學費,沒有白交。”
見方繼藩欲言又止,弘治皇帝道:“你又想說什么?”
方繼藩道:“陛下,明明是九百九十九兩,且陛下還打了折扣的。”
弘治皇帝淡淡道:“虧得你還說的出口,書本費呢?筆墨費呢?課外費呢?保育院建設費呢?”
方繼藩頓時無詞了,高端學府,不都如此嗎?
弘治皇帝臉色緩和起來:“朕……有這樣的孫兒,此生便沒有什么遺憾了,此次,載墨確實是冒險,可若是這個冒險,能換來這樣的真知灼見,能使他明白,什么是軍心,如何去引導這些軍心,那么,即便拿什么去交換,也是值得的。”
弘治皇帝一頓,眼里充滿了希望,后繼有人啊。
相比于單純只想著耀武揚威的太子,皇孫可能騎射不如他的父親,可能永遠都沒有太子橫掃大漠的功勛,可是……自己的孫兒,學會的,卻是去觀察和總結戰爭的規律,這……才是最寶貴的。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了一番,他而后道:“朕看過一篇求索刊物中的文章,說是自古以來,乃至李朝歷代,我天朝上國,能工巧匠無數,制作出來的精美器皿,乃至于無數的木土建筑,機械,都是巧奪天工,可是呢,人們對于這些,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這是什么意思呢,這意思是,人們知道如何制造,卻不知其中蘊含的原理,我們都知道,制造水車,卻不知,水為何會有力,這個力從何而來,它的力量有多少,求索期刊,就是要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要去探究這世上最本源的道理,只有這些道理懂了,那么……這世上,再不會有失傳的技藝,后人們,才可在此基礎上,繼續深入去研究,去探索,去制造萬物。這篇論文,繼藩,你還記得嗎?”
方繼藩點頭:“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乃是求索期刊的口號,觀察萬物,探索萬物,使萬物為我所用。想不到,陛下居然也看過這些文章,陛下日理萬機,竟還能如此明察秋毫,這讓兒臣,慚愧萬分,兒臣若有陛下萬一的勤勉……”
弘治皇帝微笑點頭:“好了,別啰嗦這么多。朕提及這個,就是因為,載墨確實得了你的真傳,就以這軍政之道,太子是知其然,而朕的孫兒,卻是知其所以然。一個只是憑著天賦和自己的興趣,橫掃大漠,勉強,也可算是一代名將了。可朕的孫兒呢,卻貫通了兵家的根本之理,這……才是最難得的啊。繼藩,你教的好。”
方繼藩笑吟吟的道:“兒臣慚愧。”
弘治皇帝想到了什么,道:“來,取筆墨來。”
宦官們聽罷,哪里敢猶豫,取了筆墨來,弘治皇帝走至案牘前,略一沉吟,提筆,蘸墨,筆尖點在了白紙上,片刻之后,筆走龍蛇,緊接著,一幅行書便已落成。
眾人看去,卻是赫然‘萬世師表’四字。
劉健嚇了一跳,忙道:“陛下……”
弘治皇帝只淡淡的抬起了眼皮子,輕描淡寫的道:“朕乃天子,難道不可隨心所欲嗎?萬世師表,朕也以為,方繼藩當的起,朕是很開明的,誰若是不服氣,要嘛,就用如皇孫所說的道理,來折服朕。若是他們要上奏,來罵一罵朕也可以,朕是廣開言路的嘛,不會以言治罪,幾句罵名,朕當不起嗎?這幅字,賜方繼藩了,方繼藩,你帶回家去,裝裱起來,掛在你的廳堂里。”
方繼藩眼睛都直了。
陛下親自作書,會挨罵的吧?
不過,陛下都不怕挨罵,我方繼藩怕啥?人家不罵我,我還不開心,收了。
方繼藩道:“陛下,能不能蓋個大印?”
買定離手,不蓋個章,容易反悔啊。
弘治皇帝倒是笑呵呵的,頷首點頭:“取印。”
印璽蓋了上去,頓時,整幅字仿佛有了靈魂,竟是閃閃生輝起來。
劉健心里搖搖頭,嘆了口氣,自己作為內閣首輔大學士,眼睜睜的看著陛下做這樣的事,也是要挨罵的啊。
可弘治皇帝卻顯得興致盎然,背著手:“大同和京師的氣候,竟是差不多,不過朕的第一次來,見這里還算熱鬧,此處,本是我大明九邊之一,乃京師之門戶,在這大同城內外,不知有多少忠誠的將士枯骨長埋于此,劉卿家,去準備準備吧,預備一個衣冠冢,朕要親自前往祭奠將士們的亡魂。”
劉健道:“老臣……遵旨。”
弘治皇帝隨即又道:“厚照。”
朱厚照忙道:“兒臣在。”
“大同,想必你已很熟悉了吧,怎么,不帶朕走一走,看一看。”
朱厚照立即道:“兒臣不熟啊。”
弘治皇帝微笑,自己的兒子,他怎么會不了解,這家伙太好動了,兩日功夫,足夠他在這大同的街市里像猴一般的上躥下跳。
方繼藩則開開心心的得了墨寶,這是寶貝啊,皇帝欽賜的,和學生們聯名的吹捧,意義完全不同。
自己這些年來,付出的血汗,總算得到了認可,這令方繼藩,心里頗有幾分欣慰。
他沒有隨駕,跟著陛下出巡,而是連夜在大同里,尋了一個巧匠,制了一個碩大的匾額,將這一幅字,裝裱起來。
而后,掛在自己所在的臨時寢臥,看了看,果然,效果非凡,很引人注目,不過這玩意,顯然不是掛在臥房的,非掛在最顯眼的地方,比如說,西山書院,自己是不是也要效仿孔圣人一般,立一個像呢,這樣會不會,顯得不太矜持。
弘治皇帝站在了大同城的關墻之上,這里冷風凜冽,視野卻是尤其的開闊,他雖穿著一襲布衣,卻依舊氣度非凡。
弘治皇帝看到這城外,竟有一個個帳篷,帳篷連接成一片,似乎在那里,也是人聲鼎沸。
弘治皇帝回眸:“太子……”
“啊。”朱厚照在想著心事。
弘治皇帝手遙指著城外的帳篷:“那里,是何處?”
朱厚照忙道:“父皇,那里……是牧民們的居所,絕大多數,都是韃靼人。”
“韃靼人……”
第二章送到,第三章會早點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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