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春風

第23片 睡相之謎

趙青河想,答應了,又做不到,與背信棄義有何不同?和小時候那些表面夸他聰明,背后罵他野種的先生和同學,又有何不同?

一些記憶不見了,一些記憶忽然清晰,他大致明白了自己為何不喜歡讀書的原因。

趙青河漠然要走,伙計提醒馬車還在。

他也不要別人去趕,自己踱到飯館后頭的馬廄。

老馬吃得很飽,見他嘶嘶噴氣,輕甩銀青的鬃毛。

馬車在墻角陰影中,仿佛被遺棄了很久,感覺比第一眼看到的更破更舊。

趙青河牽馬過去,抬了木轅套好車,正要跳上車夫座,眼角瞥到車里一團蜷影。

那團影子幾乎比墨還濃,只有一角襦裙未及收妥,似凋零的花瓣殘片。

他雙目微睜,沉聲,“夏蘇?”

影子動了動,裙角縮進去,有人輕哼一聲。

這是玩得哪一出?捉迷藏么?

但她沒走的這個事實,令他的陰暗心理迅速消散,語氣淡然,帶起輕笑,“莫非又困了?”

他沒聽她答,便貓進車里去看。

她防心重,他也謹慎,凡事保持一份懷疑。

而在車轱轆轉起來之前,他好歹要確認那是夏蘇,而不是喝迷了眼上錯車的生人,或想要給他腦后一悶棍的乞丐賊偷。

待看清那人時,他不禁大吃一驚。

夏蘇雖是夏蘇,卻一額頭的密汗,原本梳理整齊的烏發披散雙肩,一些青絲濕黏著面頰。

她的夾衣被揉成團,擠在另一個角落,而她雙手緊捉里衣衣襟,系帶亂七八糟。

藍棉的雙袖和肩布均汗濕了,貼著她的手臂雙肩。

她的裙子也是亂疊,一邊拖曳,一邊卻撩短了,露出寸長白襪。

趙青河想都不想,大掌立刻撫過她的面頰,托起那段腦后細頸,感覺對方的體溫在掌下飆升,以及汩汩的頸脈急沖,毫不猶豫就將人抱進懷里,另一手輕輕拍打著她的臉,直喚她的名。

有人襲擊了夏蘇?!

會是誰?

他腦子飛轉。

陷害胡氏女兒的小人?還是看她獨身吃飯,因而其了歹念的惡客?甚至是飯館里的伙計,掌柜或雜役?或者根本就是黑店黑街?路人皆可疑?

問號一個接一個冒,然后就開始自責,他不該留她一人在店里,應該帶她一起去見胡氏,更應該直接送她回家,避免她被這件小人案連累。

他實在過于得意忘形,忘了女子行走在外,潛在的危險遠遠大過他一貫的認知。

他一邊自問自責,一邊不停地拍,沒發現懷里的人不舒服地皺了眉睜了眼,并開始目露兇光。

“住手。”

趙青河拍得不重,不表示夏蘇享受,更不提她全身抽筋得酸疼,還累得要死,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聲音太小,自然沒人理,她不得已大吼一聲,同時一掌往他臉上扇去,“趙青河!你敢打我?!”

她的手風甚至沒刮到他的皮膚,卻讓他無意識地捉住。

他是力大無窮,她的手在他手里如豆腐一塊,疼得她熱汗冷汗一起流。

可她死倔,死狠,絕不求饒,一聲不喊。

直到趙青河意識到自己的力量,急忙放開她。

夏蘇手捏了拳,縮在背后,整個人挪到馬車另一邊。

“你……”她畏縮什么?趙青河完全不知自己此刻的觀察力為零,“不用怕,我是你義兄,襲擊你的人已經不在這兒了。”

啊?夏蘇冒著汗,比趙青河的反應快,“除了你,還有誰襲擊我?”還是把拳頭揮到他面前去,“我的手差點讓你捏碎了。你以前只是笨,現在居然卑鄙,趁我睡覺想做什么?”

趙青河引以為傲的冷靜大腦回歸了,卻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斷會那么離譜,“你在睡覺?”

“難道我在吃飯?”夏蘇冷哼。

趙青河覺著腦門爆了青筋,固然是他判斷失常,其原因暫時神秘不知,只看她那身亂七八糟的模樣,誰能當她在睡覺?

“光天化日之下,你脫了外衣……”他手指嘩啦啦隔空點她一身,想他湊得近,目力又好,無法將她身上藍棉隱彩的花案錯認,篤定又篤定,那是傳說中的抹胸,“……在人來人往的地方,就這么衣衫不整睡著了?”說出來,會被她打死!

不,不,他不是糾結這個,而是她居然,怎么,睡得著?!

夏蘇緩緩低頭,緩緩系好帶子,緩緩穿上外衣,緩緩拍平裙子。

“車里悶熱。睡相不好。”

八個字,解釋全部“異象”。

雖然,她的脖后頸有一片,像針扎,被某人糙掌拍得臉頰發麻又燙,還有身上不屬于自己的暖陽明息,她已平靜,所以最好,他也乖乖接受她的說法。

門簾都沒有的單板車,秋風鉆縫,坐一會兒就能發涼,她卻出了一頭一身的汗。

衣裙全亂,跟什么睡相都沒關系,翻筋斗還差不多。

趙青河不知自己剛才怎能斷她被襲,此時一切證據清晰分明,她不曾掙扎,不曾驚恐,更沒有打斗的跡象。

他鉆出車。

前幾日一直下雨,這處墻角又陰,土面半干,腳印難讀,也不是讀不出。

伙計瘦小,穿布鞋,只留淺鞋廓。

夏蘇的鞋子是翹頭鑲皮小胡靴,靴底粘防水的牙紋。

然后就是他的步云靴,鞋跟帶鐵蹬。

其余的足跡不新,可以忽略。

而車轱轆印透著十分古怪,明明是向前傾重,后面卻也有一道深印陷在泥里,好像整臺車子前后滾壓了好一番之感。

可惜一片墻將馬廄同后院分開,又只有他一家的馬車寄著,照料的伙計早就到前頭去干活了,無人目擊。

“妹妹夢見自己在車里玩猴翻了吧?”根據鞋印排除第四人出現的可能性,他覺得最合理的猜測,還真是睡相差。

合理,卻說服不了自己。

趙青河回頭,瞇眸望入,夏蘇坐得很端正。

她不看他,抬開一條窗簾縫,白晝的光映得她手指瑩亮,另一手卻捉緊成拳。

她的肢體語言很緊張,很疲倦,似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在迫使她掙扎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