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春風

第89片 又見暮江

董夫人代夏蘇答,“是夏姑娘畫的,卻不是夏姑娘的畫。”

趙九娘豁然開朗,隨即又奇,“蘇娘仿李公麟的白描可獲董先生贊,想來畫功不同一般,為何說畫不好呢?”

夏蘇對上董夫人明朗的目光,答趙九娘問,“摹仿與自繪是兩種境界,我并無自繪的天賦。”

董夫人溫和笑著,“畫來看看就是,你不是我家先生的學生,不必怕他苛責,頂多當心他不付銀子。”

這是董夫人說笑,夏蘇盡管慢一拍,還能跟上趙九娘,一同笑,“我盡力一試。”答應了。

董夫人趁九娘和夏蘇說話,回頭對丈夫眨眨眼。

董先生開口,“夏姑娘既然應了,可容老夫指定題目?”

夏蘇轉身行禮,她自幼從畫師多位,十分尊重師者,“先生請說。”

“冬去春到,夏姑娘就畫一幅春暖花開的小青綠吧。”

“是。何時交畫呢?”董先生一句話,別人聽不出名堂,夏蘇就理解了。主題:春暖花開。設色:青綠。內容:小寫意。

“夏姑娘自覺水到渠成之時。”董先生道。

“先生也教畫么?”夏蘇沉思半晌,突然問道。

董先生搖頭,捋過黑中滲銀絲的胡髯,“老夫喜賞,畫無才,勉強習得一手不難看的書法,也是為了擺教書先生的門面。不過,老夫以為,讀書與畫畫相通,急智驚才者,細水長流者,資質各不同。”

然而,教她的人,恨不得她一夕學會天下大成,丹青筆不可離一日手,稍有退步就挨訓罰挨戒尺,如此復復年年,練出上乘摹技,夏蘇卻反而不會自畫了。

董夫人這時喚董先生過去,似看到熟識,而趙九娘自覺走到前頭帶弟弟們,留夏蘇和趙青河在最后。

“聽說今日雅集的字畫是不系園主人親自相請,由蘇州各位收藏大家出借,雖只有四十六幅,皆為珍貴藏品,平時無緣得見,其中不僅有你最喜愛的唐寅書畫,最古可追溯至南北朝王羲之的字。不系園還邀請到蘇杭一帶的畫家和名鑒,要在頂艙舉行評畫茶會,當場開價競購,也能以物易物。妹妹若有看中的,不妨告訴我。”趙青河放慢腳步。

“告訴你又當如何?”夏蘇嘴角輕勾,一抹“你買啊”的笑。

趙青河也笑,“我自會想辦法讓妹妹高興的。”

夏蘇靜靜走了一會兒,“能上這條船已是足夠……”想謝他,卻壓在舌尖說不出口,這人欠她的舊債太多。

前頭少年們開始出現方向分歧,九娘明顯無力,夏蘇趕緊推趙青河一把,“別說空話,不如管好他們,讓我把所有的畫好好看完。”

“得令。”趙青河邁著大步去了。

他人高馬大,往少年中一站,鶴立雞群,立刻就顯威勢,只只乖啄點頭,說往哪兒就往哪兒。

九娘退到夏蘇身旁,微笑道,“想不到三哥竟治得住十二弟。十二弟倔起來,親四哥的話都不聽,母親也頭疼 “都怕趙青河的拳頭吧。”進入一層的大艙中,夏蘇眼瞇了,心醉了。

九娘駭笑,“怎么會?倒是三哥待蘇娘真好,令我羨慕。我從前瞧四哥和七娘客客氣氣的,以為兄妹雖有血緣,畢竟男女之別在先,等我瞧了你們,還是覺得這樣才好……”

夏蘇沒聽見。

她眼里只有一幅幅紅木桿掛起來的畫,想著果然比自己夜里隨意逛找的佳作杰出,有些迫不及待,抱著無比的尊敬和崇拜,全神貫注地欣賞起來,渾然忘我。

從南北朝到當世今朝,從水墨到青綠的復古和循回,從山水到花鳥的大小寫意,她曾那么熟悉,又陌生了,今日重溫傳世大家們,他們的畫筆,他們的故事,他們的風骨,再來感動她。

一花一木,一山一水,人物動物,真物虛物,或黑白,或青綠,或淡彩,或明彩,真正的杰作必定觸得到心里某個柔軟的點,能停留記憶長長久久。

她有多久沒看到這么多名家真跡?

上一回,還是在父親的畫庫里,肆無忌憚地觀賞,無需抱持懷疑,無需時刻警惕,無需在大量的偽片中艱難找出一片真,這種暢快的,單純的感覺,她幾乎要遺忘了。

這般暢快中,對圓滿結束觀賞的期待合情合理積蓄到最高,卻忽然一腳踩空,如同從萬丈深淵墜落,不但驚嚇之極,還失望憤怒,令夏蘇忘了身處何地,不自覺喝出一聲——

“此畫系偽作!”

盡管這層艙里的人不多,卻在書畫界大小有些聲名,而今日展出都是珍貴藏品,聽聞有人道偽作,個個抖擻精神,涌過來瞧好,一來看看自己的眼力如何,二來看看他人的眼力如何。

只是瞧清夏蘇為女子時,已有大半人質疑她的話。

一時之間,眾人紛紜,大談趙伯駒。

從趙伯駒字千里開始,接力似的,贊他藝林昆侖,擅長精工細筆,又有水墨山水的畫風,較唐人濃郁,更清潤明麗。

此畫一如他的風格,山水采用青綠,取實景,同時大膽賦予想象,山石勾勒,皴筆細密,布局大氣且周致,更不說此畫卷有多位名家題跋,若是偽作,也是千里還魂,等等等等。

夏蘇聽得這番背書,但覺滑稽,只是小膽不愿惹事,正打算灰溜溜裝不相干——

“妹妹,這不是——”

趙青河沉穩的聲音入耳,夏蘇的心頭突然大定,抬眼發現人就站在自己身旁,不由露出笑容,“不錯,正是《暮江漁父圖》。”

趙青河緊鎖眉頭,目光冷斂。

大大,夏蘇以一幅畫化解性命攸關的危機,準備要手撕的,不是《暮江漁父圖》,又是什么?

就他和那群盜賊團伙幾回交手下來,對方若那般著緊的畫卷,不太可能是偽作。

如果那幅是真的,眼前這幅當然就是假的。

“這位姑娘為何說此畫系偽?”音若鐘,直擊在場每個人的耳鼓,幾乎同時循聲望去。

艙門外走進兩位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