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還是低估了這年頭的偽造公章公文罪。他回到客棧之后,傍晚時分,去歙縣縣衙看熱鬧的松伯也回來了。松伯說起結果,他很是吃了一驚。
盡管一部大明律在歷朝歷代的法律基礎上進一步細化,再加上太祖朱元璋的《大誥》、《教民榜文》以及各種皇帝以誥敕形式發布的成文律例,可各州縣的主司大多數都是從小苦讀四書五經,做八股文章,金榜題名之后則吟詩作賦,詩詞答和,教化子民,能夠有閑心去鉆研這些法律文本的人,十個人里頭都未必有一個。于是到了判案的時候,約摸就是判個差不離,根據客觀惡性和主觀程度判案,人治更大于法治。很多時候,甚至操之于刑房書吏之手。
按照大明律,但凡偽造衙門印信的,全都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斬!不過印信也是要分等級的,第一等是各級衙門四四方方的正印,因平日用的是朱紅印泥,統稱朱紅大印。第二等是巡撫、提學、兵備、水利等關防,長方形,或銀或銅,因用紫紅色水蓋印,又被人稱作紫花大印。若是偽造這兩種印信,當然死路一條。然而,那刻在一塊豆腐干上的假印并不是歙縣正印,而是縣衙戶房的印章,重要性都遠遠不如前者,量刑自然就要降數等。
所以,最后汪秋的罪名只是集中在毆打苛虐親弟,偽造文書印章,兩罪合一,再通過大誥減等,也不知道是否那位葉縣尊火氣旺盛,竟直接判了杖一百徒三年,噼噼啪啪打了一頓狠的!
至于如快班幫役劉三、典吏萬有方,因為隸屬于歙縣衙門,葉鈞耀有心當堂審決,可后來卻暫時沒決斷,人都先行下監了。原因很簡單,戶房司吏劉會一口咬定不知情,其他六房胥吏則分為好幾派,據說案子沒審完,歙縣縣衙之中就鬧開了。
要知道,整個縣衙也就如同小朝廷,吏、戶、禮、兵、刑、工六房等同于朝廷六部,承發房也就是個小內閣。朝廷是吏部最貴,而縣衙六房卻是以戶房和刑房最吃香。以歙縣衙門為例,一個蘿卜一個坑,老的經制吏騰出位子時,往往要從新人那里索要頂首銀。這其中,戶房司吏是標價最高的,整整六百兩,大多數時候甚至有市無價。畢竟,要不是老得做不動,哪個司吏愿意放下那肥厚的油水?
聽了這些熱鬧,想到程老爺提過的夏稅之事,汪孚林覺得拿出來問松伯不太合適,干脆便打探了一下程家底細。果然,常常進出城里的松伯對程家很熟悉,當即笑道:“這黃家塢的程老爺是歙縣人,出身貧寒,當年進學沒多久就中了舉,可再跟著屢次會試不第,后來就索性補了個教諭,當了一任之后,他覺得太憋屈,便去揚州淮安行鹽,十多年積攢下來幾十萬家私,卻不忘本,一直安家在縣城而不是府城。聽說,他給家里長子說的是官宦之家的長女……”
正在喝茶的汪孚林頓時出了神。照這么說,程老爺那簡直是牛人中的牛人,家境貧寒卻還考中了舉人,會試幾次沒考上進士就跑去行商,行商之后還攢下了幾十萬家業,給兒子程大公子程乃軒攀上了官宦人家結親,結果程乃軒還不樂意,為此不惜自污好男色!
難不成程乃軒打聽到未婚妻是個河東獅吼的悍婦,于是出這種損招?
想歸這么想,別人的事卻也輪不到他多操心。因為去看了這一場熱鬧,眼下天色已晚,松伯打算明日回西溪南村,他便好好招待了這位長者一頓,又留人在自己賃下的這馬家客棧小院住了。
次日一大清早,除了松伯,三個鄉親也放不下家里前來道別,他就拿出之前買的幾樣禮物重謝,又送了他們離開,囑托捎個信給家里的兩個妹妹,告知自己近況,松伯自是滿口答應。而四個轎夫卻說主人有命,得送了小官人回去才能交差,汪孚林樂得留下四個幫手,當下聽之任之。
如今業已咸魚翻身,縣太爺那里又雷厲風行發落了汪秋等人,汪孚林自然希望趕緊回家去躲清閑,可目前大宗師還沒走,各種信息不對等,他不得不耐著性子繼續盤桓在馬家客棧。下午,他閑來無事,卻也懶得出門,干脆拿著本論語給金寶開講。最初還是按照腦子里那些記憶,可不知不覺就引申得無邊無際,到最后聽到外頭傳來輕輕叩門聲的時候,他方才一下子驚醒。這是在外頭不是在家里,被人扣一個離經叛道的罪名就糟糕了!
“誰?”
“小人來給汪小相公報喜!大宗師行文徽州府為你正名,贊你仁孝雙全,日后若再有謠言,當嚴厲徹查。”
盡管前日明倫堂中那一場大戲結束之后,汪孚林成功地翻盤買侄為奴一事,引來程乃軒號召生員聲援,又把歙縣縣令葉鈞耀給驚動了出來,一舉把其他兩條沒干貨的罪名給帶了過去,順利洗清了名譽,可這終究還沒有在官府正經過了明路。此時此刻,他為之大喜,而金寶動作比他更快,三步并兩步上前去拉開房門,卻只見外頭站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看那穿戴打扮,仿佛是大戶人家的仆人。
果然,來人一見金寶,便立刻打了個躬,喚了一聲寶哥兒,等看到汪孚林親自出來,他方才跪下磕了個頭,起身之后就滿臉堆笑地說:“小人是黃家塢程家的程琥,奉我家老爺之命,特意來給小相公報喜!有大宗師親自認定,前日那一幕又已經傳得人盡皆知,再無人敢拿小相公的功名說事。”
“請替我多多拜謝程老爺,有勞關切。”
那程琥立刻滿口答應,接著又賠笑說道:“老爺還讓小人帶話,大宗師明日要啟程回南京了,府學和縣學很多相公們一早會去縣城新安門送行,還請小相公不要忘了,這也是交好同窗的機會。”
汪孚林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還幸災樂禍于程乃軒挨打,可他不認識歙縣其他生員,現如今那個唯一認識的家伙只能在床上趴著養傷,送行時少不得要多動很多腦筋。而且,他還想回鄉去躲懶呢,卻忘記了他好歹是生員,按照規矩是要在學宮明倫堂讀書的!雖然也可以逃課,但你總不能天天逃吧?
這就是想方設法保住功名的后遺癥了!
汪孚林正打算開口再謝一聲,就只見程琥突然拍了拍手,緊跟著,原本低頭站在院子里,各自提著包袱的一對少男少女便小步上前來,旋即跪下磕頭行禮。等兩人抬起頭來,他一下子認出,左邊那個少年赫然是自己曾經見過的。
就算這小子化成灰,他也不會忘記,那是程乃軒命牙婆送到自己家來的那個秋楓,怎么又送來了!
至于旁邊那個約摸十二三的少女他倒不認得,模樣還算周正,身量卻還未長開,顯得有些纖弱。
“小相公,這秋楓當初由那個牙婆帶回縣城后,就被連人帶契書一起送到了程家大院,少爺留他在前院灑掃。老爺回來后親自查問過他,其實他身家清白,又識幾個字,賣身契也重新去驗看過了,并沒有任何造假,只因生得清秀,那牙婆對少爺有所誤解,這才胡說八道,回來又因不忿,對同行傳過對小相公不利的話,老爺已發話,不許她在徽州一府六縣立足。看這秋楓還算本分,老爺的意思是,送了給小相公當書童。”
說到這里,程琥偷覷了一眼汪孚林的臉色,見其沒有立刻拒絕,他心中稍松,又指了指另一邊的少女:“至于這丫頭名喚連翹,是老爺當初在淮安買的,在徽州府無親無故,做事手腳勤勉,性子又溫順,更不用擔心其交接外人,老爺聽說小相公家里沒有使女,就送她服侍小相公和二位小娘子。這都是老爺替少爺賠禮的一片心意,還請小相公千萬收下。”
見人家說完就遞上來兩張賣身契,汪孚林這一次卻著實沒法拒絕。程老爺的賠禮和上次程乃軒的賠禮意義不同,更何況長幼尊卑有別,這次他要是再推回去,就太不給面子了。可是,他多么希望送來的是兩個丫頭,而不是贈一陪一,一個丫頭再搭上這么個曾經讓自己糾結萬分的秋楓!
“好吧。請回復程老爺,等明日送了大宗師,我便親自登門致謝!”
說完這話,汪孚林接過賣身契,隨眼一看發現和當初一樣,又是賣養男養女的契書,便授意金寶賞了這程琥一錢銀子。等這位完成任務的程家下人喜氣洋洋地告退離去,他打量著這兩個歸入自己名下的奴仆,想了一想先開口道:“你們兩個既然跟了我,今后就稱呼小官人,免得和金寶混淆。”
一個金寶叫爹就已經夠了,他可不想自己還長著一張嫩臉,可卻被一個個人圍著叫爹,每時每刻都有一種已經一大把年紀,兒孫滿堂的錯覺!
等到兩人答應,他便又對金寶說:“金寶,秋楓今后就撥給你當書童。”
“啊?”金寶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好一會兒才有些訥訥地說道,“爹,我自己什么事都會做,不用人伺候。”
“長者賜,你敢辭?”汪孚林一瞪眼,擺出了當爹的派頭,“你是我兒子,日后要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的,讀書都來不及,哪有那么多時間去做雜事?”
汪孚林一瞪眼,不由分說地把小家伙給堵了回去,卻沒注意到秋楓在一剎那的錯愕之后,輕輕咬住了嘴唇。安排了秋楓,他就看著連翹說:“連翹,等回了松明山,你去伺候我那兩個妹妹,這幾天就先做些茶水筆墨之類的雜事。”
“是,小官人。”連翹連忙再次磕頭答應。等窺見汪孚林和金寶回屋,她扶著膝蓋站起身來,見秋楓仍然在地上呆呆沒起,她便出聲提醒道,“喂,小官人和寶哥兒已經進屋去了!”
秋楓見連翹撂下這話就急忙進屋去了,他有些滯澀地爬起身,想起自己上次被送去松明山汪家時,汪孚林死活都不肯要自己,為此回來那一路上,那牙婆對自己又打又罵,雖說程公子最終把自己留在了程家大院,可他卻連最低等的小廝也不如。如今自己兜了一圈又被送給了汪孚林,而那時候同樣只是一個僮仆的金寶,卻是在前時得到了大宗師首肯,從區區一介僮仆一步登天,成了秀才相公的真正養子!
同樣是人,他也好學上進,也會讀書寫字,為什么他便只能這樣卑賤地被人買賣,送來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