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妹興高采烈地摘掉了汪家最小的帽子,汪孚林一路上又猶如講故事一般,將府城縣城中發生的那些事情娓娓道來,汪二娘終于忘記了心里那幾分不痛快,時而驚嘆,時而緊張,時而氣憤,時而歡呼,徹頭徹尾一副她這個年紀少女該有的樣子。尤其是等回了家,一家人圍桌而坐吃飯的時候,聽到汪孚林提到自己那會兒要和程乃軒割袍斷義,卻被程乃軒和為官眾誤以為高風亮節的時候,她差點沒笑岔了氣,小半碗飯全都扣到了一旁汪小妹的裙子上。
“二姐!”汪小妹卻還聽不太懂這些復雜的東西,這會兒頓時氣鼓鼓的,“你賠我裙子!”
“好了好了,送給你和你二姐那兩匹顏色新的絲絹,盡你先挑,趕明兒就裁一條新的馬面裙!”
汪孚林立刻當了和事老,幫忙小妹收拾干凈后,他見汪二娘也趕緊收拾了地上飯粒,又埋怨他偏在吃飯的時候講笑話,他卻不管不顧,一本正經地又說起了程乃軒挨打的事。果然,汪二娘又笑開了,整個人都因笑容而顯得鮮活亮麗了起來,反應過來后又是臉一紅,兇巴巴地叫道:“哥,你故意的!”
“對,我就是故意的!”汪孚林笑著在她眉心按了按,這才提醒道,“小小年紀,別時不時就這么兇,還皺眉頭,小心變老!以后家里人口多,你哥又是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都得靠你這個精明的妹妹操持,你也得常常多笑笑才是,反正日后能干活的人多了!”
自從兄長從長時間的昏迷中蘇醒過來,而后開始恢復,汪二娘就只覺得往日那個生人勿近的書呆子哥哥漸漸變了,變得開朗和煦,可親可敬。此時此刻,她破天荒沒有發火把人兇回去,雙頰微微有些紅,嘴上卻猶自硬梆梆地說道:“哥你說得輕巧,是吃飯的人多了才對!爹娘都在外頭,我管著家里開銷,現在家里已經沒剩多少錢了,只等上半年的租子,否則咱們就都去喝西北風啦!”
金寶自打回來還沒怎么和汪二娘好好說上話,此刻聽到她抱怨開銷,他正想開口攬活,卻只見汪孚林猶如心有靈犀一般朝他瞪來一眼,頓時老老實實不敢多事,心里卻尋思著自己能夠從別的地方幫什么忙。可下一刻,他就看到汪孚林解開了身邊一個小包袱,把一錠雪花大銀放在了飯桌上。
汪二娘也不過嘴上說說,壓根沒指望哥哥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桌子上這銀子,竟沒顧得上這會兒飯還沒吃完,伸手過去抓起來一掂量,又一看底部,當即瞪著兄長道:“哥,你這打哪來的?竟然是都轉運鹽使司鑄造的官銀,怕不有十兩重!”
“這是程乃軒的父親,程老爺送的程儀,你收好。”汪孚林解釋了一句之后,見汪二娘歪頭沉吟了起來,他冷不丁又是一指頭按在了她的眉心,“好了,別想這么多,我知道人情債難還,日后一定會設法還,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好好管著家里開支帳,至于從哪里弄錢,那是你哥我的事!”
汪二娘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官銀。盡管汪孚林把那位程公子形容得猶如丑角似的,可只看程老爺的大手筆,只看他能拿出官鑄銀兩,程家豪富身家便可想而知,而這樣的善意,全都是沖著哥哥的面子。于是,她沒有再多說話,只拿出手帕將這一錠銀子仔仔細細包好放入懷中,等拿起碗又撥拉了兩口飯,她方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哥,你這次進城的時候那么急,我只來得及給了你一把散碎銀子,大約二三兩,你住了這么多天客棧,這次又捎帶了這么多東西回來,錢哪來的?”
“從小到大,壓歲錢的銀錁子也收了不少,足足一二十兩,我之前就料到有這事,全都剪碎備在那里,不就有錢了?”
汪二娘登時愣住了。她小的時候,家里比現在更殷實,和那幾家最富裕的族親都有往來,每逢過年,長輩們常常會打賞那些鑄造精致的銀錁子,什么紋樣都有,幾年也攢下來好些,可后來父親突然常年在外行商,母親守著家里少有和那幾家走動,這樣的待遇也就沒了,就連過年時舅舅給的壓歲錢,也就是新鑄造的幾十文新錢而已。那些錁子她一直都珍藏著,閑來無事常會數數,記得哥哥暗地里也是,沒想到哥哥這一次竟是動用了!
“哥……”
見一貫潑辣兇悍的汪二娘竟是眼睛微紅,汪孚林有些不能理解她的情緒。畢竟,他沒有從前那段家境轉變時刻的經歷,對于那些他認為是私房錢的銀錁子,當然也沒有太多的珍視。他想了想,沒有開口安慰妹妹,也沒有遞什么帕子,而是岔開話題道:“大家趕緊吃,吃完了整理一下東西,否則明天怎么送禮?”
這一夜,一家人折騰到很晚,才把一份份的禮物分好。至于這次跟著回家的秋楓和連翹,空屋子雖有,但還沒收拾出來,也就只能讓連翹暫時跟著汪二娘和汪小妹一間屋,秋楓和汪孚林金寶一間屋。這一夜,有人睡得安穩,有人輾轉難眠,次日早起收拾了之后,眾人立刻開始了一家家送禮。
汪孚林記著之前南明先生送那四個轎夫的人情,親自帶著金寶去了松明山下那一座座豪宅之中最雅致的一座,目的自然是道謝兼送禮。
他剛遞上帖子,門房卻先端詳了他一眼就笑道:“那幾天得知小相公成功翻轉了局面,維護了名聲,老爺高興得不得了,還夸汪氏一族后繼有人。不過今天小相公來得不巧,我家老爺前幾日就應邀和兩位叔老爺,還有豐干社的幾位相公去了河對岸西溪南村吳氏果園會文,不在家中。要不,小相公留下東西和帖子,趕明兒老爺回來,小人送個信給您?”
汪孚林知道這應該不是搪塞,而是這一趟真不巧。他也沒什么氣餒,留下拜帖和禮物就告了辭。接下來,他又帶著金寶去了一趟族長汪道涵家。
這一回,汪道涵對兩人的態度便親切和煦多了。不論是看在汪孚林憑借一己之力,成功翻轉了對己不利的功名風波,還是在大宗師面前詩文出彩的份上,他都得對族中這位后起之秀客氣一些,所以收禮之后,他的回禮卻貴重好幾倍,竟是贈了汪孚林一方歙硯,一錠徽墨,又激勵他好好上進求取功名,甚至還鼓勵金寶好好讀書,孝順長輩,說了好一番場面話,他才送了客。
接下來其他各處送禮就容易多了,汪孚林帶著金寶和兩個妹妹,送出去的是糕團點心,以及從江南特產的各色花布,別人回贈的則是自家收獲的各式糧米菜蔬,甚至還有直接送幾塊腌肉,一小簍雞蛋,就這么當成回禮的。總而言之,汪家現如今收到的回禮足夠吃半個月都有余。
從明里花團錦簇,背地里明槍暗箭的縣城回到了這一片寧靜的松明山,汪孚林只覺整個人從內到外都松快了不少。他又恢復了從前那種每日晨練,整村散步刷人緣,讀書寫字教金寶的日子。而且,現在不用像從前那樣擔心功名隨時隨地會丟了,又把汪秋那個滾刀肉丟去了服刑,他這日子甭提多逍遙了。他還認真考慮過是否要把金寶送去社學正經念書,可一想到這種大鍋飯的進度,卻又尋思著是不是托那位未曾謀面的南明先生找個靠譜的西席先生。
問題是那邊會文成了長住,人至今都沒回來!
而隨著天氣日漸炎熱,想起當初那游野泳的閑人,他甚至打算了一番,要不要日后每天早起去練一會游泳!當然,得帶上個會水性的救生員才行。身體是本錢,他現如今得先保證自己活得長久,才能承擔別的責任!
回鄉數日,西溪南村那位松伯又過來松明山時,提及城中葉縣尊一頓亂棒,杖責了被程奎捆了送去縣衙的造謠棍徒,兩個府學生員吳大江和葉挺雖不歸他管,但已經奏請督學御史謝廷杰,把人從府學革退為青衣。雖說只是拎出來兩個倒霉鬼,但汪孚林也還能表示滿意。
反正葉縣尊之前也差點因此倒霉,理應會揪住這點線索繼續深入的,就不用他操心了。
如今汪孚林最關心的,還是自家經濟賬,接下來一連數日,他險些磨破了嘴皮子,好容易說服了汪二娘把賬本給自己看。這一日午后,他正在清理那些簡易賬本,突然只聽外間大門被人擂得震天響。心頭疑惑的他抬起頭來,就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只一會兒,那聲音就變成了吵嚷。分辨出其中有汪二娘那大嗓門,他再也不遲疑,當即起身出門。走過二門來到前院時,他就只見汪二娘正對一個中年男子怒目以視。
“千秋里這么多大戶,憑什么要派我家的糧長?我哥可是秀才,家里能免賦役的!吳里長,你今天要不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那可別怪我宣揚出去,我家中父母不在,你便欺負我們這一家幼小!鬼才要當糧長!”
那中年男子正是千秋里今年輪充里長的吳里長。他被汪二娘說得臉都青了,看到汪孚林從二門出來,仿佛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撇下汪二娘上前說道:“小官人,這可真不關我的事,我雖是這千秋里的里長,但僉派糧長這種事,哪里是我能夠說得上話的,我也恨不得永遠別輪到我去充當里長,可這不是十年一輪,逃不過去嗎?此事是縣衙那邊定的,我也就是傳個話,誰能知道,那邊竟然會僉派令尊為糧長?”
見汪孚林只不說話,他便苦著臉說道:“我聽說這事之后,也曾經詫異地問過生員免賦役的事,可立刻就被那戶房的趙司吏噴了滿臉。他給我找出了當初的舊例,又說正統元年英廟爺爺就下了旨意的,免的是雜泛差役,里甲正役不免!
趙司吏口口聲聲說,這糧長就是里甲正役,別說不是派的小官人你本人,就說令尊正當年富力強,家里有百多畝田,每年田糧十石不止,這已經夠格重新定等為上戶了,中下戶都得輪充幫貼糧長,更何況上戶,管領一區糧長是應該的。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什么辦法都沒有,只能從縣城過來給你送信!”
“太欺負人了!”汪二娘氣沖沖地跑了回來,正要再罵,卻被汪孚林一手攔住。
“吳里長是吧?”汪孚林見面前這中年男子慌忙連連點頭,他便淡淡地說道,“既然不是一時半會能夠說清楚的話,那就到我書房來說。金寶,你先帶吳里長進書房。”
等到跟著出來看動靜的金寶趕緊過來,把吳里長給帶去了里頭的書房,汪孚林方才對著緊咬嘴唇的汪二娘說道:“事到臨頭,光是跳腳沒用。你別著急,凡事有我!”
眼看哥哥像往常對待小妹和金寶似的,竟是伸出手在自己頭上揉了揉,隨即頭也不回地去書房了,汪二娘終于再也忍不住了,整個人一下子蹲了下來,眼淚奪眶而出。隱約聽到耳畔小妹焦急地叫著自己,她卻在抹了兩把眼淚后,仍然難以抑制眼睛和鼻子的酸澀。
哥回鄉才過了不到十天輕省日子,老天爺憑什么總欺負自己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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