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姐輕輕皺了皺鼻子,又歪著頭想了一想,最后指使丫鬟道:“派兩個妥當人,把我之前得的那套《徽州府志》送去給汪小相公。對了,不要說是我送的,就說是爹送的。”
當汪孚林又去了一趟歙縣學宮,再次把趙五爺悄悄帶了進去見了劉會,轉達了這一層意思之后,他又和他們就接下來如何行事商量了好一番,方才回了馬家客棧。可他前腳剛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坐下喝上一口水,后腳秋楓便在外頭敲門道;“小官人,葉縣尊讓人送書來了。”
送書?什么書?走的時候沒聽那位縣尊提起啊!
汪孚林滿頭霧水,等兩個家丁各自雙手抱著一摞書進了院子,看樣子還不是一本兩本,而至少是一二十本,他便更加吃驚了。然而,從這些人口中,他只知道書是葉縣尊吩咐送的,其他的囑托一個字沒有,甚至也沒捎帶什么手書字條解釋一下。這會兒金寶也還沒從縣衙李師爺那兒下課回來,他也只能留下書,打賞了這兩個家丁之后,就招呼了秋楓一起把書搬進了堂屋。解開外頭包著的那一層油紙,他就看到了封面上的書名。
《徽州府志》。
秋楓這幾天雖說也被汪孚林支使跑了幾處地方,但無不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他根本沒辦法從這些瑣碎的行動中明白主人的真正用意,唯獨只知道縣尊對自家主人頗為看顧,只要投帖就會接見。此刻,他忍不住問道:“小官人,縣尊送這《徽州府志》來是什么意思?”
汪孚林正在一本一本地清點,發現整整二十二卷,而且恰是嘉靖四十五年編纂的,距離如今只過去了四年,他仔細思量了一陣,心里便有了計較,此刻不禁笑道:“如果我沒猜錯,應該不是縣尊送的。”
“不是縣尊?難道還會有人敢冒充縣尊給小官人送書?”
“有人送書是好事,管他是誰送的,我正好想看!”汪孚林把這些書按照分卷一一摞好,隨即就拍了拍手說,“你若喜歡也盡管看。”
見汪孚林說著便徑直往外走去,秋楓瞅了一眼這兩大摞書,有些不以為然。又不是下科場時派得上用場的經史子集,也不是名人文集,有什么好看的?
雖說近日東奔西走,對徽州府和歙縣那些人文地理風土人情多了不少了解,但這一套《徽州府志》對汪孚林來說,仍然是雪中送炭。也正因為這個,他當即喚來掌柜,拜托其找個伙計去書坊問一聲可有歙縣志出售。不多時,那跑去買書的伙計就回來了,卻是兩手空空。
“小官人,書坊主人說,徽州府志倒是有好幾個版本,但歙縣志本朝沒編過,前朝似乎也沒有。”
從古至今這么多年,居然歙縣人都從來沒編過歙縣志?
汪孚林頓時無語了,隨即明白別人單單送那一套《徽州府志》是有理由的。于是,他賞了那伙計十文錢,就把人打發了出去。等到金寶從縣衙回來,他問過之后得知其今天壓根沒見過葉鈞耀,更不要提送那套書的事,他心里就更加如同明鏡似的。
不消說,送書的人一定是那位葉小姐!他只不過是透過丫鬟半開玩笑半當真地提醒了一句,那一位知縣千金倒好,轉手就送了他這樣一套書!
上司很不省心,可上司的女兒倒冰雪聰明,這難道叫做歹竹出好筍?咳,不能對葉縣尊太苛刻,不是膽小怕事,也不是老官油子,這已經很難得了!
于是,汪孚林忍不住對金寶問道:“金寶,這幾天你去李師爺那聽講,可還見過葉小姐?”
金寶老老實實地說:“葉小姐來過,但頂多就是在門外對葉公子說兩句話,再也沒露過面。”
對于這樣一個結果,汪孚林不算意外,但心中對這位上司的女兒稍稍添了幾分純粹的好奇。只不過,他眼下需要理會的事情太多,這事兒也只不過猶如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顆小石頭,漣漪散盡就無痕無蹤了。下午他沒再出門,囫圇吞棗似的翻了幾卷徽州府志,而另一邊金寶在完成李師爺布置的功課,就連秋楓也在那看上次汪孚林送的一本論語集注,堂屋里恰是一片靜悄悄。
而這樣的靜寂,最終被一個突然大力推開門的聲音打破。
“雙木!”
汪孚林嚇了一跳,等看清是舅舅吳天保,他登時吃了一驚,連忙丟下手頭的書,迎了上前:“舅舅,您怎么來了?難道二娘和小妹……”
“這么大的事情你還想瞞人?上次大宗師提人也是,等我知道都已經很晚了,到了府城又和你錯過,你就不知道給我早送個信!”吳天保一如既往聲若洪鐘,見汪孚林有些不好意思,他便嘆了口氣說,“只不過,我也不是單單為你進城,我這次也接了糧長。你不知道么?后日就是糧長謁縣尊的日子。”
又是糧長!
汪孚林原本還以為舅舅是因為自己倒的霉,仔仔細細一問,他才知道,他母系吳家從前世代承襲了一個糧區的大糧長。而這些大明開國之初的鄉間大族,如今要么徹底敗落,根本負擔不了糧長的開銷;要么飛黃騰達,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如同吳家這樣不上不下的到底是少數。
所以,一區大糧長僉派到自己頭上,吳天保實在是躲不開,又或者厚臉皮推給別人。畢竟,這要是放在幾十年前,他這個世襲糧長是當定了。等汪二娘終于忍不住送信告訴他,他才得知姐夫也攤上了這一重役,外甥為此已經到城里活動了,吃了一驚的他自然慌忙往城里趕。
此時此刻,他見汪孚林久久無語,便雙手按著他的肩頭說:“雙木,別擔心,你家又不是世襲的一區大糧長,單單論田畝,也無論如何不至于非得要你爹頂,你又是秀才,大不了豁出去鬧開來,縣尊總應該會為你做主的。舅舅這邊你不用管,巖鎮素來還算富庶,被點了糧長幫貼的兩家都已經在湊銀子,我那家里也還有些家底,還沒到賣房子買地的地步,咬緊牙關忍一忍,這一年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