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因為圍繞糧長這一系列事情都是縣城中事,汪孚林府城幾乎沒逛過,如今既然卸下了包袱,他便打算去府城走走。于是,他依舊沒有坐滑竿,只帶了秋楓在后頭跟著,沿著縣后街一路西行,從縣城西和府城相通的德勝門進了府城。因為心里壓著舅舅當糧長的事,他不知不覺就停在了一家米行門口。
徽州府的夏稅麥是五萬余石,秋糧則是米十二萬余石,這都是因為整個徽州府麥田少,稻田多。這時節麥子漸漸成熟,進入了收獲季節,稻田卻還早,少說還有兩三個月才能熟,因此擺在米行外頭的那些米麥,全都是隔年的貨色。而里頭還有些山貨,顯然這里也兼做這些山珍的生意。
汪孚林進去隨便逛了逛,見除卻木耳核桃等等之外,還有瓜子之類的零嘴,不禁心中一動。他召來一個約摸十五六歲的小伙計,問了問米麥價格,得知是一石米是五錢,一石麥是三錢五,他就隨口問了一聲收糧什么價,結果,那原本還算殷勤的小伙計就覷了一眼汪孚林的服色,見只是布衣少年,立刻換了一副面孔。
“賣糧?那你剛剛啰嗦什么!若是小麥,一石麥兩錢四銀子。大麥,一石只有兩錢。”
一聽到這一出一入的巨大差別,汪孚林不禁皺了皺眉。而他身后的秋楓久住城中,頗為清楚這些奸商伎倆,當即上去附耳說道:“小官人,這幾年都還算風調雨順,故而糧價低。而且如今夏稅征繳在即,府城的收糧價格更是跌去了許多。”
“嘀嘀咕咕什么?到底賣不賣?我可有話在先,這要賣個五石十石,也就是這么個價,如果賣百八十石,那可就沒那么高了,至少要打個九折!”
見那小伙計一臉愛賣不賣的架勢,汪孚林本就是隨口一問,此時更加掃興。想想人家也就一個打工小伙計,他便懶得與其計較,當即意興闌珊地轉身就走。可秋楓見那小伙計嘴里罵罵咧咧了兩句,還翻了個白眼,想到昨天那么多頂尖生員齊集馬家客棧,卻一個個還對汪孚林客氣萬分,他仿佛又從眼下這小伙計的輕慢態度,聯想到了自己從前受過的那些腌臜氣上。
“你嘴里不干不凈說什么?我家小官人不過隨口問問,你這怎么做生意的!”
“小官人?喲,這年頭是個人就敢自稱官人,也不撒泡尿照照!”那小伙計雖十五六歲,一張嘴卻是尖牙利齒,這會兒立刻嘲笑了起來,“就這一身布衣,也敢自稱官人?”
“我家小官人可是秀才!”
“窮酸秀才而已,也敢在府城里頭撒野?”
秋楓畢竟只是一時氣盛,真要斗嘴,哪里及得上這伙計,竟是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而仿佛是聽出了他的口音,那小伙計更是嘿然嘲笑道:“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寧一商山。有本事就買下休寧吳氏咱家這米行,否則趁早滾!”
汪孚林見多了這種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見秋楓被這伙計一句接一句擠兌,臉色通紅都快哭了,他這才沒好氣地說道:“虧你還讀過幾年書,沒見過這種衣冠取人的嗎?居然還和人較起勁來,你空閑太多不成?走了,有什么好計較的!”
那小伙計見秋楓狠狠剜了自己一眼,就跟上汪孚林要走,頓時趾高氣昂又譏嘲了幾句。可不曾想就在這時候,大路上一行人簇擁著一乘四人抬的大轎過來,堪堪就停在了這一對主仆面前。掃了一眼那些隨從,對府城各大家族最是熟悉的小伙計趕緊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點頭哈腰地問道:“可是許老爺家的?上次送去的那些山貨可還好?東家說了,若是覺著好,回頭再搜羅頂尖的送去。”
汪孚林只依稀覺得這轎子和跟著的隨從似乎見過,聽到一個許字,他便明白了過來。果然,那窗簾須臾就被人一起,內中赫然是曾經見過一面的那位許家老婦。于是,他立刻主動打招呼道:“見過老夫人。”
“我正好遠遠瞧見似乎是你,沒想到還真是這么巧。”許家老太太方氏笑瞇瞇地端詳了汪孚林一陣子,隨即就欣然說道,“擇日不如撞日,我也就省卻給你下帖子的麻煩,到家中坐坐可好?回頭叫上你姐姐,你也給大家伙說說,昨日在縣衙究竟是怎么個定風波?”
“老夫人過譽了,哪是我定風波,是那奸吏自己貪得無厭露出的馬腳。”汪孚林矢口否認,見方氏看著自己只是笑,他不想在這大街上繼續扯皮下去,只能打哈哈道,“既然老夫人相邀,那我就厚顏叨擾了。”
方氏立刻囑咐轎子走得慢些,她要和汪孚林一路說話,當即,這一行人竟是看也不看那殷勤的米行伙計一眼,就這么揚長而去。
被完全無視的小伙計傻呆呆地站在那里,當秋楓臨走時沖自己示威似的一笑,他終于醒悟到自己今天是昏頭瞎眼,沒認準人。
自家東家在休寧縣那些豪商當中還排不上號,所以如府城斗山街許家那樣大家業的,往日想巴結都巴結不上,今天要是剛剛瞧不起的那小秀才多兩句嘴,他東家都保不住,更何況他自己這飯碗?這下可真是禍從口出了!
方氏是位和善多話的老人,一路上汪孚林陪著她說話,倒也不覺得累。因為她并沒有在這樣的大街上,問那些可能引來別人注意的話題,而是絮絮叨叨地問他的學業,金寶的學業,父子倆平日相處,尤其是對昨日汪孚林背著人從縣衙后頭知縣官廨回馬家客棧的經過,她更是非同一般地好奇。追問到細致之處,汪孚林甚至有些小小的尷尬,但更多時候是陪著年紀大的親戚嘮嗑時的隨意。
“之前聽人說起你收了個養子的事,我只是新奇,后來聽你大姐說,又覺得驚嘆。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別人再怎么看,過日子的終究是你們自個。昨天聽說金寶居然去跪求葉縣尊,你又把傷了膝蓋不便走路的他給背了回去,我就知道,哪怕你們兩個年紀只不過相差六歲,可當父親的就像個父親,當兒子的就像個兒子,天底下那些真真正正的父子,也難能這樣,真是不容易。”
說到這里,方氏往汪孚林那稚嫩的臉上多瞅了幾眼,最終嘆道:“你家爹娘都不在,你一個人當家作主,一關一關全都闖了過來,太不容易了。”
“只是僥幸而已,再說,我也并不是真的一個人往前沖,有族里長輩幫忙,也有友人援手,更有葉縣尊一再照拂。”汪孚林不會過高地評估自己,他身后的靠山哪怕只是隱形的,但也是很重要的,程大公子也幫了很大忙。至于那不太靠譜的葉縣尊,要不是借一個旗號,他這年紀哪有什么說服力?所以,他一邊說一邊笑了笑,最終又說道,“而且金寶更是懂事,我身邊其他人也都很盡心竭力。”
方氏沒想到汪孚林在連番揚名之后,竟然還這樣謙虛,頓時更生好感。這時候已經到了斗山街許家大宅,進了大門,轎夫便把轎桿從肩膀上放了下來,汪孚林原以為方氏要下地,卻不想四個轎夫卻是就這樣二手齊用,只將轎子低低地齊肘提著,沿著長長的火巷走到底,這才最終將轎子放下地。
下了大轎,方氏對迎出來的仆婦丫頭微微頷首,就這樣繼續一面和這年紀足可當自己孫兒的小秀才說著話,一面如同散步一般往后院走去。當聽說后日狀元樓英雄宴,程奎等即將赴考鄉試的歙縣生員還邀了汪孚林出席,她就笑著說道:“應該去見識一下,五縣加在一塊將近兩百號人,那場面可是熱鬧,各方頭面人物全都會露面勉勵大家伙。”
汪孚林對此卻有些不太理解,忍不住開口問道:“這只是鄉試,不是會試,為什么這么大操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