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汪二娘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場,汪孚林方才扶著她的肩膀讓其坐了下來。雖說眼下對這小丫頭當初險些做傻事有些后怕,可這會兒他不打算再繼續教訓下去了。他盡量從這個最重要的當事者口中,一點一點探問之前那個老騙子的情況。只可惜,汪二娘知道的東西也并不多,只不過是和人匆匆打了個照面,記得人在六十歲上下,臉上皺紋密布,其余特征仿佛都泯然眾人。但是,她還清清楚楚記得自己抄錄的那幾本書的名字。
“哥從前不是最愛看唐宋那些文人筆記,還挨過爹娘的訓斥嗎?我記得這些書里,有《唐摭言》、《明皇雜錄》、《玉壺清話》,還有《霍小玉傳》等好幾篇傳奇編纂成的傳奇集,整整十幾本,我翻了一下,全都是剛剛印制出來的,要價還便宜,甚至能聞到油墨味,所以我才買了。”說到這里,汪二娘也不管眼睛還腫得和桃子似的,得意地瞟了汪孚林一眼,“從前哥看這些閑書的時候,都是我和小妹給打得掩護!”
汪孚林不知不覺想到了從前兒時上課偷的經歷,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可是,眼看汪二娘又恢復了從前的光景,他心情也松快了不少,隨手拔出那根束發的銀簪,把小丫頭那剛剛撲在自己懷里,于是散亂得亂七八糟的鬏兒給拆了,這才笑著說道:“只可惜你的好心喂了騙子的驢肝肺。這些我都知道了,你回頭把書找了給我,我一會兒就回城去,你就等著你哥替你報仇吧!”
“哥,你又欺負我!”汪二娘正手忙腳亂地挽頭發,可聽到最后一句,她登時愣住了,趕緊抬起頭來,這才想起兄長這一趟回松明山,完全是為了自己。她咬了咬嘴唇,最終心情復雜地問道,“真能抓到人嗎?”
“不試試怎么知道?”汪孚林伸手揉了揉汪二娘再次緊蹙成一團的眉頭,再次笑道,“之前你就對你說過,小小年紀別老皺眉,難道你想變老太婆?你在這散散心調整一下心情,等有眉目的時候,我就來接你,讓你親眼看到那個騙子的下場!”
當何為得到丫頭稟報,說是汪孚林告辭要走,她匆匆又來到這三間廳會客的時候,就只見連日以來心情郁結不愛說話的汪二娘已經眉目開朗,頓時暗自松了一口氣。知道汪孚林還急著趕回縣城去,這炎熱天氣下,其他東西不好帶,她就命人打賞了那兩個送了汪孚林來的轎夫,又將汪道昆的新書拿了兩部送人,還特意塞給汪孚林一對銀錁子,說是留著玩也好,打賞人也行。康大二人也得了雙倍的賞錢,自然高高興興,而汪孚林就沒那么輕松了。
別看他在汪二娘面前答應得爽快,心里其實沒多少底。畢竟,他可從來沒查過案子,這種事除了需要腦子,更需要人手!
汪孚林從汪道昆家里出來,并沒有急著回城,回家讓汪七媳婦隨便做了點面條,讓康大那兩個轎夫留下吃了,自己則是隨便填了下肚子,就請汪七帶路,又過豐樂河到了對面西溪南村,打算造訪這里的幾家受害者。因為他第一次來這,首先就是去找那個曾經到自家鬧過的童生。
據汪道貫所說,騙子是先去找了這家童生,假作松明山汪家人要買那四卷手抄唐時古卷,然后又到汪家門前假作討水喝,混了進去假裝賣書,實則是讓那找來的童生認為自己是汪家人。那童生一心想賣高價,,到了汪家發現老騙子果然坐在屋子里喝茶,就認為是汪家人要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先把四卷書都留下了。結果老騙子事成之后卷了東西跑了,童生方才發現受騙上當,卻死乞白賴硬是賴上了汪二娘,這才有之前那一幕。
到了地頭,本就對那受騙童生深惡痛絕的汪七把門拍得震天響。須臾,大門終于被人不耐煩地一把拉開,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出現在了主仆倆跟前。
只見此人尖下巴,小眼睛,一身青綢直裰看上去倒是簇新筆挺。認出汪七的他眉頭一挑,聲音尖利地叫道:“事情都了結了,你還來糾纏干什么?要不是汪二老爺出面,我早就到衙門求個公道!”
汪七心頭怒極,正想反唇相譏,他身后的汪孚林便開口問道:“求什么公道?求你自己貪得無厭被人騙,反而賴別人的公道?”
那年輕人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卻沒有回答,而是兀自冷笑道:“我沒工夫和你們磨牙,今天果園有詩社,我正要趕去應酬!要是真的想說什么,就到那兒去說。不過,料想你們也沒踏進果園的那本事!”
見此人撂下話便揚長而去,汪七氣得渾身發抖,一個箭步就想追上去理論。汪孚林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之前他鬧到家里來也是這樣的?”
“那會兒比現在還氣人,他甚至揚言要是不賠他錢,就把村里人全都叫來,然后在咱們家門口上吊,所以二姑娘羞憤之下才會險些……”汪七說到這里戛然而止,隨即氣咻咻地說道,“簡直是無賴!”
就在這時候,旁邊一戶鄰舍吱呀一聲開了門,探出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腦袋:“說對了,這小子就是個無賴。”
汪孚林正聽得火冒三丈,見那是個花甲老人,連忙上前問道:“老伯對他熟得很?”
“做了這么多年鄰居,能不熟嗎?這吳有榮是家里獨子,爹娘死了就自己過日子,幾次考秀才都落了榜,成天就知道之乎者也,最喜歡去那些有名的園子參加詩社文會,厚臉皮蹭吃蹭喝。今天吳家果園有詩社,名士云集,他當然跑得快!”
那說話的老者出了門來,卻有些駝背,他瞅著敲門的汪七看了半晌,這才又看向了汪孚林道:“你是河對面松明山村的汪小官人吧?哎,咱們西溪南村雖說也有被騙的,可卻沒人像這吳有榮似的不要臉!”
聽到不要臉三個字,汪孚林頓時心中一動:“難不成他根本就不是被騙?”
“被騙?他是想錢想瘋了!成天只知道讀死書,做出來的詩狗屁不通,幾畝好端端的地佃出去就行了,他卻非得収高租,雇長工又摳門不肯出價錢,最后全都拋荒了,要賣都賣不出去。他就琢磨著祖上留下來的幾本古書,逢人就叫賣,一開口就是四百兩!咱們西溪南村讀書人多了,誰不識貨,除了那老騙子,誰會出四百兩買他的東西?這不,騙子騙去就賴上你們家了。要不是汪二老爺為人講道理,這小子又咬準了要去縣衙告狀,否則哪能訛來銀子?”
原以為自家遇到一個騙子已經是倒霉,沒想到竟然還碰上個極品無賴!
心中雖大怒,汪孚林還是對這熱心腸的老者道了個謝,隨即說出自己今日尋訪受害者的來意。得知汪孚林是想要去縣城里設法,促成偵破這一系列案件,那老者登時大為驚異,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點了點頭。
“怪不得這些日子外頭全都流傳小官人的那些個傳奇,果然是有擔當的好后生,不但想著自家,還想著別家!不用說了,小老兒帶路,我領你去找人!”
駝背老者住的雖是普普通通的房子,穿的也只是尋尋常常的衣裳,但他輩分仿佛很不小。他帶著汪孚林和汪七主仆倆走在西溪南村,路過的人年紀大的則叫一聲吳七哥,年紀小的則稱呼吳七爺,有他在旁邊作為擔保,尋訪受害者的過程也一帆風順。受害的人家甚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唯恐漏掉了什么細節。而汪孚林生怕記憶不牢靠,干脆又要來紙筆記錄下來,到最后全都完事了,他就帶著汪七把這位吳七爺送回了家。
不消說,旁邊那家還是大門緊閉,顯然那個極品童生還沒回來。
“不早了,小官人要回縣城就趕緊走吧,不用等那個小子了,從他嘴里甭想套出什么話來!”
“我省得了,今天多謝吳七爺。”
汪孚林打躬作揖把駝背老者送進了家門,眼看兩扇大門被關上,他看著旁邊那戶斑駁的大門,臉上的笑容沒了不說,還多了幾分牙癢癢的痛恨。
汪七雖說是汪家老仆,可從前那個汪孚林孤僻少言,他反而對現在的汪孚林更熟悉些。此時此刻見小主人站在人家門前直發呆,他就少不得上前低聲提醒道:“小官人,咱們不回去?”
“那個老騙子不明根底,一時半會抓不著,可要是連這無賴也不能給點厲害看看,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二娘總不能白讓人欺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