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程乃軒險些沒咬到自己的舌頭,差點兒脫口問出為什么。可想起之前有過約法三章,他只好把這疑問暫時壓在肚子里。
盡管程乃軒才是歙縣城中的地頭蛇,可跟著汪孚林東拐西繞,只見四周圍全都是自己從未來過的低矮房子,他不禁又納悶又好奇,怎么都想不明白汪孚林怎么知道的這兒,又是為什么要特地跑這里來,而且還要綁人!等經過一處低矮破舊的屋子門前,他本沒在意,誰曾想汪孚林卻突然停了下來,見這條昏暗的狹窄小路上沒有旁人,就往背后招了招手。很快,那兩個膀大腰圓的家丁就趕了過來。
“你們借口討債,闖到里頭去。如果只有一個尖腦袋的漢子獨自住,就立刻把人打昏。得手后堵住他的嘴,給他戴上那個黑布頭套,吹兩聲口哨當暗號,把人架出來!”
兩個家丁固然看家護院是一把好手,但這種事卻還是第一次做,此刻齊刷刷轉頭去看程乃軒,見自家少主人用力點了點頭,又被汪孚林拉到了一旁的陰影里躲了,他們就再無半點猶豫。其中一個運足力氣,一腳往院門踹了過去。只這一腳,院門就隨之四分五裂,緊跟著,兩個如狼似虎的家丁就闖了進去。然而,讓程乃軒訝異的是,四周圍還有好幾戶人家的破屋,原本還能依稀聽到里頭有人聲,可這會兒卻是半點聲音都聽不見了。
看到程乃軒猶如好奇寶寶一般東張西望,汪孚林掃了一眼門上許杰做的標記,就言簡意賅地說:“里頭住著我家的前佃仆,是個爛賭鬼。”
這時候,屋子里傳來了叫罵聲,繼而就是廝打聲,最后卻變成了求饒聲。配合汪孚林這解釋,程乃軒終于知道左鄰右舍為何沒人出來看究竟了,心里那點七上八下的擔憂也完全沒了。他是大家公子,盡管少許有一丁點紈绔,但欺男霸女的事從來沒干過,就更別說這天還沒黑就來綁人了!于是,聽到兩聲口哨,似乎制服了里頭那家伙,他就有些不確定地看著汪孚林,小聲問道:“接下來呢?”
“都說了是綁人,當然是綁了人回去問話。”
等到兩個家丁裹挾了一個黑布罩頭的人出來,程乃軒方才明白,汪孚林竟然是說真的!而下一刻,他就只見汪孚林捏住了鼻子,用一種極其古怪的聲音怒喝道:“鐘大牛,老子的債是這么好欠的?你這個爛賭鬼,今天老子非得拿你填井不可!帶走!”
站在陰影里的汪孚林這么一吼,程乃軒險些沒笑出聲來。可看到四周圍那些屋子一片靜悄悄,什么動靜都沒有,他就醒悟到這兇神惡煞的話只是嚇唬人的!當那個被挾持在當中的鐘大牛軟軟不能動彈,就這樣被兩個家丁架走之際,一路上根本連個窺視動靜的人也沒有,他和汪孚林兩個人遠遠跟著,不禁輕聲問道:“要問話,他住的那破屋子不是正好?”
“這種滾刀肉不是那么容易就范的,醒了之后肯定會大喊大叫。我家里有個地窖,他喊破嗓子也沒人聽見!”
程乃軒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一次,他終于確定,怪不得汪孚林之前能夠無往不利,這個看上去如同乖巧好少年的小秀才真狠!
兜頭一瓢涼水一澆,鐘大牛就悠悠醒了過來,一看四周環境,他就記起了之前家里被人破門而入的情景。發現嘴里沒了那團堵嘴的破布,四肢卻被捆得死死的,他幾乎下意識地扯開喉嚨叫道:“救命,快救命啊!光天化日之下有人綁架良民啦!”
可他聲嘶力竭叫了好一陣子,等來的卻只是一個閑閑的聲音:“你要是想死,就盡管叫!”
鐘大牛登時打了個寒噤,立刻偃旗息鼓。他小心翼翼地往聲音來處望去,見自己面前高處的墻壁上點著一枝蠟燭,而那人卻站在陰影里,只能依稀看到人身材高大,可除此之外就籠罩在一襲黑袍中,根本看不清頭臉。意識到眼下的處境,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可憐巴巴地說:“這位爺,小的并不認得您,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認錯人?你忘了從前在劉家賭坊里欠的那七兩銀子?如今利滾利,還三十兩你走路,否則今天就剁了你的手腳,讓你到井里做王八!”
這一筆積年爛賭賬被人翻出來,鐘大牛登時再沒有半點僥幸之心。眼看兩條高大的黑影逼近自己,分明是先前讓自己吃了大苦頭的家伙,他登時如同殺豬似的慘叫了起來,拼命挪動身體想往后躲。直到后背貼上了墻壁退無可退,他方才大叫了一聲。
“爺饒命,爺饒命啊!小的愿意來日雙倍還,只求爺這次饒了小的一條爛命……”
“來日雙倍?別拿這套糊弄老子!”汪孚林特意用了假聲,黑袍底下加了個小凳子墊高了身材,嘴里還含了一個桃核,“你不是有一房媳婦,拿她抵債!”
鐘大牛登時呆住了,等頭前那兩個綁他的家丁上去就踢了他幾腳,他吃痛不住,立刻嚷嚷道:“爺,小的不是不想拿媳婦抵債,是小的進城后就已經把她賣了給人,換了十二兩銀子!”
汪孚林聽許杰說鐘大牛一人住在城北那低矮破舊的貧民區時,結合之前汪二娘的話,他就有了這樣的猜測,此刻聽到此人如此供述,他簡直想讓人把這家伙一腳踹死,隨即怒喝道:“賣給誰了?”
“小的也不認識他……”鐘大牛剛說出這句話,見身邊兩個彪形大漢又要再打,他登時軟得和一灘爛鼻涕一樣,干嚎似的叫道,“小的說的都是實話,爺要是不相信,打死我也討不回半分欠賬!那人是個老行商,當初在小的家里要水喝,東拉西扯問了很多事,被小的識破他不安好心,就慌忙走了。后來看他去西溪南村,小的還跟在他后頭,果然發現這老不死的是個騙子,一連騙了兩家人,就訛了他幾兩銀子……”
果然和那老騙子有關!汪孚林心頭大振,卻越發兇惡地喝問道:“后來呢?訛銀子到最后反把媳婦賣了?”
大概是因為他這口氣兇神惡煞,打手又毫不留情,鐘大牛根本沒想到舊主上頭,慌忙繼續說道:“因為主家不慈,小的拿這銀子贖身出來,就和那老騙子合伙做了一票。小人壓根不知道他騙的那幾本破書很值錢,進城后他分了二十兩銀子給我,又看上了我媳婦,小的就賣了媳婦……”
“呸,前前后后你拿了那么多錢,現在還敢說就只剩一條爛命?兄弟們,給我狠狠地打,讓這狗東西知道厲害!”
“饒命,爺饒命,都是那些坐莊的做了手腳,小的輸光了那三十多兩銀子,否則怎么會住在那種破爛地方?”鐘大牛被人又拳打腳踢,頓時嚎啕大哭,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樣子,看上去凄凄慘慘好不可憐。
“別嚎喪,老子不吃這一套。錢輸光了你就找那老騙子再做幾票,錢不就有了?”
鐘大牛沒想到這次討債的如此難纏,眼見得些許功夫身上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拳腳,雖說還沒往死里打,可這要是自己繼續敷衍下去,說不定真的會要命。于是,他只能一邊來回翻身,削減拳腳落在身上的力道,一邊苦苦求饒,直到發現對方毫不動容,毫不松口,他才殺豬似的慘叫了一聲,如同死人一般直挺挺躺在那一動不動。
見那兩個家丁一下子慌了手腳,汪孚林便當機立斷地喝道:“別被這家伙騙了,把那桶井水澆下去,把這狗東西潑醒!他要敢再裝死,那我就拼著這筆債要不成,把他打死了算數!”
程乃軒躲在地窖門口,看那爛賭鬼突然一動不動,還以為鬧出人命了,登時捏了一把冷汗。此刻聽到汪孚林這話,他方才一下子醒悟過來。見那個剛剛還挺尸的家伙一下子從地上彈了起來,他對汪孚林簡直佩服極了。
這家伙從前瞧著就書呆子一個,沒想到一直都藏著而已,否則怎料得這樣精準!
鐘大牛沒想到對方根本不吃自己這一套,這才終于慌了神。他用肩膀支撐著身體爬行了幾步,可隨即又被一個家丁猶如老鷹捉小雞一般給抓了回去,只能聲淚俱下:“爺,小的也想做幾票,天下哪里還有這樣來錢快的好事?可那老騙子早就沒蹤影了!”
“既然你還不出錢,那就去死吧!”
鐘大牛終于相信,今夜不拿出點干貨,那是死定了。這些賭坊里頭的打手他也見過,從前就有人光鮮亮麗地進了賭坊,等幾天十幾天輸光欠了一屁股債,賣房子賣地甚至賣人都還不上,變成一具尸體被人丟在亂葬崗上的凄慘樣子。
盡管只剩下這條爛命,但賭徒的天性就是翻本,因此在極度的絕望之下,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經覺察到的一點端倪,就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叫嚷道:“不過小的知道那老騙子和哪家當鋪有勾連,要是爺敢豁出去拿這個把柄去要挾,那家當鋪可比小的那些爛賬值錢多了!”
汪孚林登時長長舒了一口氣,心中極其振奮。
終于問出來了!他總算沒白冒冤枉人的危險!否則他就得賭運氣似的一家家試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