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第九十八章 誰是無賴?(第二更)

燙得只吸冷氣的汪孚林哪里顧得上回答,將這滾熱的東西在嘴里轉了一圈趕緊下肚,這才回過神來。他放下手里的碗,斜睨了葉明月一眼,想到她說出這話,無疑就是干脆承認了自己和趙五爺進去見葉鈞耀的時候,她躲在屏風后頭,他頓時又盯著人看了好半晌。

這是很失禮的,可反正葉明月這樣在廚房和他單獨相處也不合理,他骨子里又不是那種恪守禮法的古代好男人,既然秀色可餐,多看幾眼總不犯法。

刑房司吏張旻不是吃素的,他都能看得出來的事,那些老刑名會看不出來?還不如趁著葉明月在場,把事情抖出來。

“葉小姐,我這個人從小讀圣賢書,但也喜好看點歷朝歷代文人的讀書筆記,所以我家二妹之前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方才被那老騙子拿幾本書就誆騙得丟了防備之心,她只是想送幾本書給我。我記得不知道從哪本書上看到過,上吊的人因為心存死志,不會死命掙扎,所以脖子上除了縊痕,不會再有其他痕跡。但那個疑似畏罪自縊的老騙子,雙手指甲邊緣卻還有斑斑血跡,不知道抓過什么東西。”

他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如果是抓到了別人,那不消說,當然是另有兇手;如果是抓住勒住自己脖子的東西,那么在脖子上就會留下很明顯的抓痕,那么同樣證明還是有兇手,否則何至于要抓勒住脖子的東西?趙班頭不想節外生枝,我剛剛也沒說出來,因為我知道葉縣尊正急于立威。畢竟。自殺不用追查,殺人卻要驚動知府衙門甚至分守道分巡道,而且之前在現場也沒找到什么其他證據和痕跡,只是大門沒鎖這一個疑點,我也只好沉默了。”

葉明月是尚未及笄待字閨中的少女。聽到這樣一樁案子可能不是自殺,而是他殺,她只覺得仿佛一顆心猛地揪緊了。在她這個年紀,家境又富庶殷實,只知道人命大如天,卻從沒想到一條人命就這樣賤如草芥地沒了。她忍不住死死咬住嘴唇。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話。

“那就真的不追查下去了?”

汪孚林還以為一涉及到親生父親,身旁這位縣尊千金一定會就此打住不再追問,此時此刻聽到這迥異于設想的回答,看到她那貝齒仿佛就要把嘴唇咬出血來,他不禁起了幾分戲謔。挑了挑眉道:“一個害盡眾多無辜之人的老騙子,葉小姐想要為他洗冤嗎?”

“那種老東西死不足惜!”葉明月脫口而出,隨即遲疑了好一會兒,這才索性開門見山地說,“我是覺得殺了他的那個人也許是滅口,不是滅口也是居心叵測,說不定將來還會害人!再說……我剛剛看到你在爹面前那樣子,顯然也不是心滿意足打算收手。而是很不甘心!”

那時候我的表情有這么明顯?而且竟然給一個小丫頭片子瞧出來了?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果然是宴無好宴,連一碗小餛飩都能吃出不是來。于是。他先不理會身旁杵著的這位縣尊千金,先把剩下的小餛飩一口氣都吃了,好在這一耽擱,東西已經涼了,入口溫熱正好。等把碗放下,他站起身來。這才對葉明月拱了拱手道:“總之這件事葉小姐就不要管了,葉縣尊對我有知遇之恩。我當然不會真的放著這么大破綻不管。今天叨擾了,我先行告辭。”

等走到廚房門口。他方才突然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雖然懷里還揣著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沒去兌換,可他家里還欠了一屁股債呢,房租也得給,否則就太虧心了!于是,他就轉過身來,笑容可掬地對葉明月一揖道:“對了,有件事我剛剛忘了說,還請葉小姐能捎個話給縣尊。希望贓物發還的過程能夠快一些,畢竟之前我家被那騙子坑了,賠給苦主的錢還是汪二老爺幫忙墊出來的,如今我卻還厚顏住著他借的房子。”

葉明月冰雪聰明,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可這世上讀書人大多恥于言利,更別說這么清清楚楚地算賬,再加上汪孚林剛剛態度強硬地讓自己別管,這會兒卻讓自己給父親捎話,她干脆就當沒聽見,站在那沒吭聲。可是,她很快就發現,她低估了汪小秀才的“爽直”。

“不瞞葉小姐說,家父之所以行商多年,即便病了也不回來,是因為當初曾經虧空了七千兩的債務,還是南明先生和汪二老爺為他補上的窟窿。雖說我不比李師爺辛苦,但還是扎扎實實做了一些事情的,還請縣尊能夠多多考慮,貼補一下我家的生計。”

自家這財務危機,汪孚林是聽汪道貫說漏嘴才知道的,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自己先通過葉明月的嘴告訴葉縣尊,總比來日別人翻舊賬來得好。而且憑著這一點,他就可以振振有詞地要求葉縣尊無論給予政策傾斜也好,其他貼補也好,總之不能讓他老打白工!眼看葉明月已經瞠目結舌,他再次一拱手,就這么施施然走了。

等到他離開了好一會兒,外頭的張嫂張頭探腦,葉明月方才從呆滯中清醒過來。她在家鄉,在京師,也見過一些男子,有的在她面前刻意表現溫文爾雅,成熟雋永,有的在她面前拼命顯露才學,大談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科場俊杰也一樣有很多。如李師爺這樣年紀輕輕考中舉人,脾氣卻那樣特立獨行,就已經很難得了,可是,汪孚林倒好,外頭都快將其說成傳奇人物了,竟然不珍惜形象,剛剛那番話說得那么理直氣壯!

她對張嫂子隨口敷衍了幾句,隨即快步出了廚房,等進了二重門,這才從嘴里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你就不怕爹覺得你無賴?”

也不知道是賭氣,又或者是真想看看父親是什么反應,葉明月又折回了書房。將汪孚林要好處那番話不加半點潤飾,直接對葉鈞耀轉述了一遍。讓她詫異的是,圣賢書讀得不錯,說話也相當漂亮,但為人卻功利心頗重的父親。竟是在最初一小會的愣神之后,哈哈大笑了起來。

“到底是十四歲的愣頭小子,有些無賴也沒什么,他上次對付趙思成不就是這一招?我正想著如何獎賞他這番勞苦,他居然直接提了。唔,干脆等歙縣這一批舉人考出來。我和馮師爺打個招呼,直接給他補個廩生!”葉鈞耀說到這里,方才發現女兒正用古怪的目光看著自己。這要換成那個傻呆胖兒子,他早就惱羞成怒訓人了,可女兒素來不好糊弄。他不得不說明白一點。

“李師爺一年束脩六十兩,再加上咱們一家別的開銷,俸祿不夠還得倒貼,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他是歙縣本地生員,我又不能聘了他當師爺,怎好貼補他?要說我已經把金寶和秋楓兩個收進來和你弟弟一塊讀書了,再過度示好不合適。”

葉明月已經不知道說自家爹爹什么是好了。一面稱贊人家真性情。一面還一毛不拔,打算拿著縣學廩生的名額做人情。幸虧我打著讓李師爺和弟弟去搭伙的幌子,已經貼補了三兩銀子過去……就算這樣。汪孚林家里可是整整七千兩債務!難道汪孚林想要的也是廩生?

汪孚林壓根沒想到,那邊父女倆一商量,竟把他索要工錢的暗示,一路歪到了廩生上。天可憐見,他是當眾放話說要廢舉業的人,縣學廩生也就是幾石米的補貼。卻有很多貧寒生員爭搶,他犯得著去爭這個?雖說在縣尊家廚房里遇到一些出乎意料的事。但肚子填了個半飽,他出了知縣官廨后門的時候。腳步輕快,心情也不知不覺從看到那具死尸時的沉重難明,到眼下重新恢復了輕松寫意。

到自家門口時,他只輕輕一叩門,大門便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可探出來的那個腦袋卻讓他叩門的右手僵在了那兒。

五福當鋪的那個極品小伙計怎么還在這?該死,忘記讓趙五爺幫忙去找回這小子的行李鋪蓋,順便給他找個活干了!

“小官人,您回來了。”葉青龍點頭哈腰地把汪孚林迎了進來,手腳麻利地去關上門,繼而就跟在汪孚林身后絮絮叨叨地說,“廚房里劉家嫂子走的時候,還熱了雞湯在灶上,留了一碗白米飯,籠屜里蒸了燒麥,就看小官人愛吃什么。熱水也已經都燒好了……”

不等他把話說完,汪孚林倏然轉過頭來,狐疑地看了人一眼,心里突然有一種很不妙的感覺。

汪孚林剛想說什么,就只聽背后傳來一聲爹,等又轉過去,就看見金寶往這兒奔來,身后不遠處還有個表情很微妙的秋楓。雖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既然覺著一定有問題,當即指著葉青龍問道:“這小子算是留在這了?”

金寶見秋楓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葉青龍則是滿臉賠笑小心翼翼,他便走到汪孚林身邊,踮著腳湊到汪孚林耳邊低聲說道:“爹,程公子用一百兩銀子買了他十年契約,說是留下給爹做小廝,然后把契書留下回家去了。”

程……乃……軒!你個無賴!

汪孚林簡直氣壞了。他大方地分了程乃軒一百兩,那是因為要公平,怎么說程家都出了兩個家丁幫忙,回頭程乃軒打賞人也是要錢的,他總不能讓人家出力還倒貼銀子。可這個該死的敗家子,竟然拿著一百兩去給他雇了個極品小伙計!這家伙知道不知道浪費兩個字是怎么寫的!

ps:一大早就遇到不能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