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第一一八章 真正的老奸巨猾(第一更)

時隔多日再回鄉,一進村口,阡陌相連,雞犬相聞,熟悉的村民彼此說笑打著招呼,面對這平靜的鄉村景象,汪孚林忍不住有點思鄉了。這次又是大熱天一路趕回來,眼下到了自己村里,他就下了滑竿,讓康大二人歇口氣。一路上時常能遇到幾個村人,他已經記得很熟了,笑瞇瞇打招呼的時候毫不發怵。而他在城里的名聲也已經傳回到了這里,村人看他的眼神,親近之外還多了幾分敬畏。

親近是因為他是自家村里人,敬畏是因為汪小官人近來兇名大漲!在傳言中,汪小官人已經被人傳成了在十幾個大漢的包圍之中,硬生生把罪名昭著邵員外給拿下的猛人,這豐功偉績著實讓村人為之驚嘆!

叔父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汪孚林很想這么提醒一句,可話到嘴邊,他還是吞了回去。就這么一個游野泳還要往臉上貼金的閑人,提醒正經也是白搭!于是,他干脆咳嗽了一聲。岔開話題把自己從趙思成那兒打探到。汪尚寧在背后興風作浪的可能性解說了一下。下一刻。他就只見汪道貫冷笑了一聲。

“那老家伙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家兩個弟弟和一堆子侄是什么德行,竟想和大哥爭?他那個外甥要想成為徽幫領軍人物,差得遠了。”

大概是覺得天氣太熱,汪道貫如同那些粗漢似的,直接拿袖子往臉上一擦,這才若有所思地說:“看來他是一面想要打擊大哥威望,使大哥沒辦法入朝礙他外甥的事;一面打定主意要辦成均平夏稅絲絹的事。給自家臉上貼金,把歙縣第一鄉宦的名頭給坐實了。只不過,就為了一己之私,一而再再而三把縣太爺逼到那個份上,他還真是不怕回頭遭報應。破家縣令,滅門令尹,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汪孚林沒有在汪道貫面前評價汪尚寧,事實上他也就見過那老頭兒一次,聽李師爺評點過兩句,從葉青龍的轉述中聽到了汪尚寧的那些八卦。至于政績什么的,畢竟又不是在本地任官。一般小民百姓說不出多少來,大多都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詞,根本及不上汪道昆在那些歙人口中津津樂道的抗倭功績。盡管很討厭這可能算計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老頭,可他還是沒隨便接汪道貫的話茬,而是開口問道:“叔父,不知南明先生的起復之事如何了?”

“已經差不多成了,只不過應該不是什么安生地方,是要去扛擔子的。”汪道貫見汪孚林看著自己,他只得把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道,“別看我,就因為我自個都不知道,所以才只能這么答你。回頭你問大哥吧,也許還能問出點什么。”

你都問不出來,還指望我去問?

還是在之前那間草屋,當汪孚林再次見到汪道昆時,就只見汪道貫滔滔不絕一通說,須臾就把這些關節都給交代清楚了。而汪道昆自然不像年輕十余歲的胞弟那樣易怒,瞇縫眼睛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說:“沒想到,汪尚寧這么想不開。”

用這么簡簡單單幾個字,評價了汪尚寧的這一系列舉動之后,他方才端詳著汪孚林,笑了笑說:“葉縣尊美意,你回去之后代我道謝一聲。如果我沒猜錯,汪尚寧如果真的在背后推動了之前那些事情,他不會善罷甘休,太太平平等到今年夏稅收完,再繼續推進均平夏稅絲絹之事。最大的可能是,他會激起鄉里的反彈,讓今年夏稅沒辦法收齊。到時候,為了不吃掛落,葉縣尊一定會選擇屈服。”

汪孚林知道自己此前只不過是見招拆招,要說未雨綢繆,對這個時代了解太少的他能耐還不夠,這才想要誠心誠意請教一下老奸巨猾的汪道昆。所以,一聽到汪道昆面授機宜時,竟是捅破了這最脆弱的軟肋,他登時面色大變。

汪道貫干脆代替汪孚林問道:“大哥,那這事怎么辦?”

“夏稅乃國之正項,絕對容不得某些人因為一己之私,而讓歙縣蒙羞。我之前聽南直隸的幾個僚友寫信對我說,今年南直隸蘇常松一帶以及浙江杭州府等地,有個別府縣遭了水旱之災。這些地方都是朝廷賦稅重中之重的所在,而且還要負擔白糧起運的重任。如若今年歙縣夏稅真的收不齊出岔子,連累整個徽州府,說不定會被飛派白糧。”

飛派白糧?這是什么意思?

盡管汪孚林已經不是一開始的初哥了,身在縣城耳濡目染,再加上啃完整整二十二卷嘉靖版徽州府志,最近還在慢慢啃弘治版徽州府志,對如今這個時代已經有了一些了解,可汪道昆這后半截話他仍然是有聽沒有懂。而當他去看汪道貫時,就只見這位汪二老爺和他一樣滿臉茫然,顯然也完全不明白汪道昆的言下之意。

汪道昆見弟弟和堂侄不明白,他也沒有賣關子,而是慢條斯理地解釋道:“所謂白糧,是朝廷向蘇松常嘉湖五府征收的粳米和糯米,用來發官員的祿米,要的是粒粒精選。一石白糧,價值甚至超過四五石尋常白米。但更棘手的是運糧要北上京城,路費高昂,入庫還要被牙行歇家和太監胥吏盤剝。攤上這件差事的糧長,那才是真正的家破人亡。因為五府常常征不足,浙江的杭州早年開始,也承擔了這一重役。即便如此,一旦逢災年,白糧收不齊,就會向南直隸以及浙江的其他府縣飛派,徽州府就被派過幾次,每次都是府縣主司焦頭爛額,下頭士紳百姓叫苦不迭。”

舅舅吳天保,以及趙思成的弟弟這次擔當糧長,跑斷腿還可能要倒賠,汪孚林聽著狀況已經挺慘了,此刻聽汪道昆說到家破人亡,他不禁直冒寒氣。就連汪道貫也不禁聲音艱澀地問道:“大哥,照你這么說,白糧應該是秋糧吧?真的會派到徽州府?”

“只要這樣一個風聲就夠了。”汪道昆聳了聳肩,繼而淡淡地說道,“汪尚寧不是要往臉上貼金嗎?一聽到攤上了這白糧重役,憤怒的糧長,又或者多了一重負擔的百姓如果知道,那都是汪尚寧攛掇大戶,抗拒交齊夏稅鬧出來的,他這名聲還能保得住嗎?”。

這果然是經歷過大風大雨的大人物啊,想出來的計策真夠毒的!自己那些誘餌釣魚什么的,實在是弱爆了!

汪孚林當然不會去問汪道昆具體如何執行之類的,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又仔細詢問了一下關于白糧這么一個名詞的種種注解,隨即就立刻告辭了。汪道貫倒是熱情洋溢地留他下來用午飯,可他還急著回城,自然婉言謝絕了。

等到他一走,汪道貫便看著兄長問道:“大哥,這白糧兩個字,真有這么大威力?”

“當年徽州府一度經歷飛派白糧的時候,你還太小了,記不得其中利害,但上了年紀的人都記得。汪尚寧要是忘了,那我就幫他記起來!”

汪道昆輕輕一捶扶手,繼而笑著說道:“只不過,孚林真是太讓人意外了,他爹那樣死心眼的人,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兒子!”

大哥你大概沒聽說過傳言,有人可是在外頭瞎傳話,說他是你兒子!

汪道貫腹誹了一句,隨即摩挲著下頜那少許的胡須,暗自打算明日入城去,看看能不能幫忙……他湊熱鬧的興致起來了!

從松明山匆匆趕回了歙縣城中,因為天色還早,汪孚林就赴了戶房吳司吏的邀約。說是一同喝茶,但兩人這見面簡直就和秘密工作似的,葉青龍這個牽線搭橋的小伙計兩頭奔波,直到傍晚時分方才見上了面。喝茶地點是在歙縣北城一處人煙稀少的土地廟,香火破敗,廟祝都跑了,早就被葉鈞耀列入要拆除重建的建筑名錄。可在這種地方,吳司吏竟仿佛變戲法似的變出了紅泥小火爐,以及全套茶具。

而在縣衙底層浸淫了這么多年的吳司吏,竟是和頂尖雅人似的秀了一番茶藝,等把一小杯茶雙手奉到了汪孚林跟前,他這才低聲說道:“汪小官人,有件事我聽到一點風聲,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吳司吏盡管說。”汪孚林并不在意吳司吏的賣關子,事實上,對于這么個隱忍多年后突然三級跳的胥吏,他完全沒有一丁點輕視。

“那……我可就說了?”

吳司吏歪頭看著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后,這才鄭重其事地說道:“汪小相公,恐怕就是明后兩天,各區糧長就會找上門來。歙縣今年的夏稅出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