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一府六縣之中,歙縣竟第一個完成今年夏稅繳納的任務,大清早得知消息時,徽州知府段朝宗著實大吃一驚,府衙其他官吏也都大感意外。雖說歙縣確實富庶,可有錢的終究不是所有人,再加上占地最大,糧區最多,故而從遠至近要收齊,從來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在歙縣鄉民還鬧出了一場打砸糧店的鬧劇,那些糧店一度拒收歙民賣糧之后,夏稅進度非但沒有滯后,而且飛速推進,這一切簡直就如同驚天大逆轉。
而且,據縣衙之中傳出來的消息,舒推官攛掇了分巡道錢觀察去歙縣衙門,名為探病,實為找茬,可踏進葉縣尊屋子的時候,南直隸巡按御史劉世會奉應天巡撫海瑞之命,突然蒞臨徽州府,這一時刻正正好好就在后頭探病。兩相一碰撞,錢觀察和舒推官便在劉世會到場,以及歙縣夏稅交齊的雙重利好之下鎩羽而歸了。不但如此,那位上任■★wan■★書■★ロ巴,a◆nshub☆a.半年病了兩次的葉縣尊,提前準備好了關于夏稅絲絹爭端、歙人義店、各里收各里種種資料,得到了高度評價。
從實實在在的政績,到紙面上花團錦簇一般的各種材料,全都在歙縣令葉鈞耀的政績上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于是,復出首日的早堂,面容有幾分憔悴的葉大縣尊往堂上一坐,下頭屬官吏役在磕頭時,都多了幾分恭敬和小心。尤其是昨天站隊錯誤的皂班鄭班頭和那些皂隸們,更是一顆心七上八下,生怕一個不好。方縣丞再一告狀。他們就被堂尊掃地出門了。
然而。也許是葉鈞耀心情好,正想著如何迎合大人物;也許是方縣丞昨晚上在婢女身上辛勤耕耘后,暫時忘記了晚堂上的羞辱,竟沒出聲告狀。總而言之,這第一關鄭班頭等幾人竟是輕輕巧巧度過了。然而,退堂時,他們卻沒有一個真正放松的。
“鄭頭,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得想想辦法啊!今天我瞧見皂班白三那幾個家伙一直在嘀嘀咕咕的,眼睛又在我們身上亂掃。”
“說不定正是指著咱們的位子。鄭頭,這可是我爹傳下來給我的,而且為了這個正役的位子,當初還可還交了好幾十石米!”
“不說這個,光是我們為了練出那手水火陰陽棍的絕活,花了多大的功夫?”
幾個頭戴高頂黑頭帽,身穿皂青布衫的皂隸圍著鄭班頭,個個都是臉色焦慮。鄭班頭自己也同樣是一宿未眠,這會兒眼眶底下一片青黑。聽著這七嘴八舌的聲音。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到這份上。只能求人幫我們在堂尊面前說情!說到底,我們昨天在晚堂上得罪的是方縣丞,這就留了個余地,只要堂尊開恩,方縣丞他縱有千般惱火,也不能拿我們怎么樣。”
“那去求刑房吳司吏?”
“開什么玩笑,昨天晚上鄭頭還險些和他干起來,這老東西陰著呢!戶房劉司吏還仗義些!”
“都別說了。”鄭班頭一聲喝止了其他人,臉色陰沉地說,“吳司吏也好,劉司吏也罷,那是縣尊面前的紅人不假,但再紅能紅過汪小官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眾人你眼望我眼,最終同時全都覺得這才是最好的選擇。最重要的是,鄭班頭又補上了一句話:“而且,我們也不是平白求汪小官人給我們做主。當初汪家三老太爺汪尚宣是怎么接觸我們的,全都可以一五一十抖出來。反正我們認打認罰怎么都行,只求給我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不過,就這樣找上門去求人,總是不好看,先打聽打聽,打點一份雅致的禮物。”
連續幾個月來,總共也沒過上多少安閑日子的汪小官人,在這太陽高起曬屁股的時候,卻仍舊在呼呼大睡。家里人都知道他最近累得慌,故而金寶秋楓也好,汪二娘汪小妹也好,全都沒有驚動他。因此,當他從深沉的睡眠中逐漸蘇醒過來時,就只見陽光已經肆無忌憚地通過窗紙照進了屋子里。他瞇起眼睛看著床頂的帳子,再一次確認,最近真的應該無事一身輕了。
“哎,閑下來的感覺真好,難得能夠睡覺睡到自然醒!”
汪孚林大大伸了一個懶腰,隨即慢吞吞地爬起身來,趿拉了鞋子下床。可準備穿衣裳的時候,他忍不住歪著頭想了想。他的第一個小廝是金寶,可因為功名風波,金寶從小廝變成了養子,半個少爺;第二個小廝是秋楓,可英雄宴后他就還了那張賣身契,緊跟著秋楓半工半讀陪金寶讀書,還充當過雙面間諜;第三個小廝是葉青龍,可這個手腳勤快跑腿做事一流的小伙計,現在已經搖身一變成了義店大掌柜!
所以,他這個小秀才之所以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腐敗生活徹底絕緣,全都是自己造的孽啊!
盡管已經好幾個月了,可汪孚林每逢穿衣的時候,還是不太習慣沒有全身鏡,又需要系各種帶子的直裰。直到勉勉強強把腰帶給系上,把頭發給梳了,他就光著腦袋沒戴帽子出了穿堂。雖說一只腳一瘸一拐還有些不方便,可站在后院里太陽底下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他還是覺得無比愜意。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一聲驚咦,緊跟著,就只見汪小妹蹬蹬蹬沖到了自己跟前。
“哥,你可終于起了!”汪小妹指著天上的太陽,皺了皺鼻子說,“如果爹娘在,非罵你不可,這都快午時了!要不是二姐說讓你多睡會,我早就去掀你被子了!”
“所以你不知道,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這一直都是你哥最憧憬的生活!”
汪孚林摸了摸汪小妹的腦袋,笑瞇瞇地說出了這么一番話。聽到動靜從屋子里探出腦袋來的汪二娘忍不住搖了搖頭,雖說不想去指責這幾個月來忙碌到極點的哥哥。但想到昨天去水西十寺的事。她還是出了屋子走到汪孚林身前。直截了當地談問道:“哥,昨天你回來得那么晚,我和小妹都沒來得及問你,你和葉小姐昨天去西干山太平興國寺,到底怎么樣了?”
“怎么樣了?”汪孚林頓時看向了自己的腳,隨即臉色微妙地說,“不怎么樣。”
這個奇怪的回答讓汪二娘和汪小妹面面相覷,見哥哥一瘸一拐地反身往外走去。汪小妹頓時一跺腳道:“二姐,都是你!早知道哥不喜歡明月姐姐,我就一塊去太平興國寺了……唔!”
汪孚林聞聲回頭,就只見汪二娘正死死捂著汪小妹的嘴,死活把人往屋子里拉,他先是一愣,隨即就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索性又轉過身沖著兩人走了回去。他就想呢,這兩個妹妹都是喜動不喜靜的性子,呆在家里安安生生不出門。不過是因為忙著做小首飾賺錢,他又沒時間帶她們出去玩。為什么這次大好機會在眼前卻突然不去了。
伸出手來在兩個妹妹鼻子上一人刮了一下,他才一本正經地說:“人小鬼大!以后這種事不要瞎操心!回頭天氣好了,我帶你們再去西干山上好好玩!”
“哥最好啦!”汪小妹哪里懂得那許多,一時歡呼雀躍,欣喜不已。
而汪二娘則仔仔細細觀察著汪孚林的表情,最后,自認為很懂事不是小孩子的她方才氣餒地嘆了一口氣。
哥和明月姐姐難道真的只是尋常往來,沒那緣分……等等,剛剛哥那一瘸一拐的腳是怎么回事?昨晚他回來太晚,竟沒發現!
于是,汪小官人還沒來得及安安穩穩吃一頓早飯,就因為扭傷的腳被發現,而被死活按回了床上靜養。緊跟著,留守的兩個轎夫緊急去請大夫,劉會媳婦劉洪氏特意跑回家找來了跌打藥酒。而午飯后,這個消息就開始向四面八方傳遞出去,上門探傷的人絡繹不絕。
葉鈞耀自己“大病初愈”,卻親自帶著葉小胖和李師爺一塊來了;方縣丞是和馮師爺一塊來的;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同來,后者還大驚小怪大呼小叫,硬是讓他給趕了回去……至于其他人如吳司吏、劉會、趙五爺、蕭枕月等等相熟不相熟,認識不認識的人,那更是險些把門檻都踏破了。汪小妹干脆躲在二樓,跪在美人靠上,探著腦袋往下數今天來過的人,到黃昏時分便笑嘻嘻地給汪二娘報數說,今天一共來了四十三個人!
即便汪二娘嗔怪小妹太閑,也不禁直咂舌。整整四十三個,這是從前他們住在松明山時,一整年都未必能接待的客人數量!
至于無可奈何被人勒令不許出門靜靜養傷的汪孚林,則是在閑得蛋疼思量著,那位害得他崴腳的罪魁禍首,究竟是否打算來親自探望一下他這個倒霉的傷員。然而,那個小丫頭倒還不見蹤影,他卻等來了一撥意料之外的探病人群,而且,人家還給他捎帶了一份哭笑不得的禮物!
皂班鄭班頭以及下頭六個心腹皂隸聯袂來探病,畢恭畢敬給他捧上來的,赫然是一個精美的攢盒,而汪孚林只掃了一眼那上頭的標簽,眼神就不可避免地呆滯了一下。偏偏鄭班頭還自以為聰明地解釋道:“小官人,這是縣城里新開的一家干果鋪子,名字起得很風雅,叫做林木軒,招牌的美人果聽說每日限量供應,好評如潮,這是新推出來的狀元果,小的們特意送來,給小官人討個口彩。”
汪孚林簡直無話可說了。林木軒這名字,是程乃軒起的,還為此洋洋得意。這幫家伙特意買了他自己家的產品,來送給他以示巴結?這算不算大水沖了龍王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