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去龍川村的事,提早通知過許老太爺。許老太爺只想著人應該要盤桓幾天,才會把回音給帶來,可此時此刻,面對跟著汪孚林回來的胡宗憲次子胡松奇,饒是他經歷了大半輩子風風雨雨,也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胡松奇如果是好打交道的人,他之前早就親自出面接洽了,也用不著拐彎抹角找了汪孚林出面,可汪孚林昨天去的,今天就直接把胡家這位二老爺的人給帶了來,這是怎樣強大的辦事效率?
“老太爺,幸不辱命。”汪孚林甫一見面便開門見山說了這么幾個字,隨即揉了揉肩膀,意味深長地說道,“這趟跑腿,我可真的是吃了不小的苦頭。”
胡松奇生怕汪孚林一張嘴把自己打了人那一拳的事給捅破,連忙滿臉堆笑地深深作揖行禮道:“得知許老太爺等諸位徽州縉紳高義,打算為先父操辦五周年忌日之事,我銘感五內,故而親自進城來見,還望老太爺原諒我的唐突。這些年我閉門不出,一是懼禍,二是自省,可這次眼看便是先父五周年忌日,我本來就打算不惜一切好好操辦,沒想到還有這么多同道中人!真是蒼天有眼,先父過世多年,還有人念念不忘他的功績。”
說到這里,胡松奇說哭就哭,竟是一下子雙膝一軟跪在地上。誰都知道他跪的不是▲︾許老太爺,而是已故的胡宗憲,可是,不管是早知道他脾氣的許老太爺也好,還是見識過他蠻橫不講理的汪應蛟三人也罷。又或者是這會兒肩膀還有些疼痛的汪孚林。最厭惡這個二哥的小北。每一個人都沒法沉浸在這種虛偽的悲傷之中。良久,還是年紀一大把最會做人的許老太爺,面色復雜地彎下腰去把人攙扶了起來。
“好了,賢侄不要繼續傷懷了,里頭說話吧。”許老太爺說著,又沖其他人一點頭道,“各位也請一起來。”
小北猶豫了一下,最終對汪孚林小聲說道:“我就不去了。我回去給老爺夫人報個信。”
汪孚林知道小北從前跟著葉明月常來常往斗山街許家,認得她的人很不少,此時跟進去多有不便,便低聲囑咐道:“回去把舒邦儒的事告訴葉縣尊和夫人,我這次釜底抽薪,把胡松奇從龍川村直接給拐到了斗山街,他肯定會氣急敗壞。最好能讓縣尊立刻出面去一趟徽州府衙,把胡部堂五周年忌日操辦之事和段府尊通個氣。這是民間的舉動,但官面上也一定要面面俱到,順便你再去給程乃軒送個信。歙縣程許兩家出面。回頭我再去西溪南和南溪南,說通吳家。歙縣有程、許、吳、汪四家,其余各縣我到時候再想想辦法,舒邦儒再蹦跶,他也沒轍了。”
“那好,我這就去!”
小北點頭答應,正要走時,正好許老太爺見汪孚林沒跟上,轉身看來,正好和她打了個照面。她禮貌地點了點頭,卻不防胡松奇也在這時候轉過頭,當和她四目相對時,就只見人猛地打了個寒噤。她心中一跳,卻不閃不避地瞪了對方一眼,這才昂首挺胸地轉身離去。
認出來又怎樣,她難道還會怕他?
胡松奇之前的全部注意力幾乎全都放在汪孚林身上,縱使汪應蛟和周文是舉人,他都沒太在意,更不要說汪孚林背后一個仿佛很靦腆的少年小秀才了。可剛剛看到的那一眼,還有那種瞪人后揚長而去的舉止,實在是熟悉得很,甚至和記憶中那個身影有些重合,以至于當汪孚林走回來的時候,他竟是鬼使神差地開口問道:“敢問汪小官人,剛剛那位小公子怎么突然走了?”
“來回一趟龍川村,他太累了,身體有點吃不消。”汪孚林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見胡松奇面色不太淡定,而許老太爺則是微微挑眉,他就笑呵呵地說道,“其實是我讓他捎話給葉縣尊,有點事想要葉縣尊幫忙辦一辦,胡二老爺你知道的,就是這么一回事。”
我知道什么了我?胡松奇本能地想如此回答,可轉瞬間就意識到,績溪縣令舒邦儒和歙縣令葉鈞耀,據說曾經掐得你死我活。他心里咯噔一下,可這時候早就沒有退路了。于是,他對許老太爺強笑一聲,把剛剛看到的那一幕摁在心底不去回想,努力讓精神集中在父親的五周年忌日上。至于汪應蛟和周文,他們想到的則是一路上汪孚林存在感十足,以至于同路的這另一個小秀才幾乎就沒怎么說過話,他們甚至對那張臉都談不上多少印象。
只有程任卿一個人努力在思索對方。要說歙縣和汪孚林齊名的另一個小秀才,相傳合伙做生意紅紅火火,上次大宗師來歲考時,還鬧出那么一件大事件的程乃軒,可年紀應該還要大一些,據說性情是極其張揚的,似乎和剛剛的人對不上號。剛剛那人究竟是誰?胡佳木……照汪孚林的例子,應該是假名,可為什么姓胡?佳木二字,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盡管這時候已經接近傍晚,可當葉鈞耀一得到小北送來的大消息,他先是瞠目結舌,緊跟著就一下子跳了起來,竟是大笑著摸了摸小北的腦袋。
“好,好,孚林和你兩人一塊,簡直是我的大福星!否則要是真的讓舒邦儒算計了這一城,我非得氣得罵娘不可!任你奸似鬼,這回還是喝老子洗腳水,來人,備轎,我這就去見段府尊……什么?關城門,關城門我就直接在府城找客棧住了,趕得上今晚,我就大獲全勝,你告訴夫人一聲!”
即便小北跟著葉鈞耀也不是一天兩天,可這會兒看到葉鈞耀這樣振奮激昂的樣子,她還是覺得,自己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家老爺。可讓她更沒想到的是。明明葉鈞耀已經快要走到了門口。卻突然又轉過身來。笑瞇瞇地雙手一按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等回頭辦完了胡部堂這次的五周年忌日正祭,我就放出消息去,那時候你就是我女兒,誰都別想欺負了你!”
小北一下子懵了,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葉鈞耀大步離去。直到不多時蘇夫人進屋,她才有些傻傻地叫道:“夫人。老爺他……”
“他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像不像即將上戰場的勇士?”蘇夫人笑著打趣道,“人人都說他就喜歡說大話,人人都認為他少手段少謀略,但他真正下定決心的時候,那種不再瞻前顧后,勇往直前的樣子,還是很讓人心安的。他這個人最值得肯定的一點,就是知道誰應該信任。這一次去龍川村參加正祭的時候,你跟著孚林一塊去。等回來之后,老爺和我就認你當女兒!”
小北先是一愣。隨即卻只覺得一顆心跳得飛快,她下意識地開口說道:“對了,我還要通知一聲程公子,夫人,我先出去一趟!”
她暫時不知道怎么面對蘇夫人,還是先離開一會兒!
葉鈞耀急急忙忙趁著府城縣城那道門還沒關閉,趕到了徽州府城,又來到了府衙正門前。他是縣令,當然不能和汪孚林從前來這里一樣,走陽和門這道府衙側門。作為徽州首府歙縣令,附郭府城,他的日子本來并不好過,可這幾個月咸魚大翻身,走在其中,哪怕這時辰很不對,吏役們在恭恭敬敬行禮過后,也只是暗自嘀咕,葉縣尊今夜打算怎么回縣城。至于葉大炮本人,這時候渾身都是勁,當他踏進段朝宗書房,那言語赫然慷慨激昂,鏗鏘有力。
盡管段朝宗早就知道葉大炮說話就是這么個風格,可對于今天這突如其來的內容,他還是沒法保持鎮定。他是緊跟著去職的何東序就任的,因為何東序之前對胡宗憲的家眷太過分,一度引起民憤,后來又被卷進了一個亂七八糟的案子,背上了嚴酷苛虐的名聲,所以下臺的時候赫然灰頭土臉,沒有人還記得,何東序在徽州府這些年,好歹還有些政績,就連新版徽州府志都是在何東序領銜下,由汪尚寧主持編纂的。
所以,段朝宗就任徽州知府后,更多的是無為而治,對縉紳大戶的態度相當謹慎。他斟酌了好一會兒,這才對葉鈞耀問道:“此事誰牽頭?”
“光是歙縣,便有斗山街許家,黃家塢程家,松明山汪氏自不必說,此外西溪南和南溪南吳氏應該都會鼎力支持。而最重要的是,這會兒梅林先生的次子胡松奇,就在斗山街許家。”
段朝宗在其中聽到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松明山汪氏,他忍不住頭痛地揉了揉眉心,心想汪道昆從前就對胡宗憲抱有深深的同情,這次支持也在情理之中,汪孚林肯定少不了參與。而歙縣擺出這么大的聲勢來,其他各縣鄉宦士紳,除卻少部分和胡家不對付,又或者膽小怕事的,只怕全都會加入這樣一場祭拜。而更重要的是,當初胡宗憲是因為倒嚴而敗,現如今嚴嵩父子早就是過去式了,任首輔的高拱對已經死了的胡宗憲,應該會寬容很多。
更何況葉鈞耀說了,這是縉紳集體祭拜,組織的是民間,而不是官府,他只需要監督,最多親自去上一炷香表示敬意,責任其實很輕,但名頭卻不小!
尤其是他和何東序一對比,立刻就會拔高許多!
“葉知縣,既然人在斗山街許家,我和你親自走一趟吧。”段朝宗一按扶手站起身來,微微頷首道,“這件事,一定要辦得穩妥,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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