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大堆秀才們一攪和,鄔璉再沒了流連西湖的心情,這頓飯再也不想吃下去了。但對于受害者林老爹,他卻是撫慰有加。等到和汪孚林一塊上了畫舫,見汪孚林授意船家趕緊開船,不要管是否有船追上來,這位浙江巡撫就沉聲說道:“我曾當過應天府尹,離任時去過蘇州。那時候是大清早,天還沒亮,就只見緞工站在花橋,紗工站在廣化寺橋,以車紡絲的那些車匠,則是站在濂溪坊。那不止是十人上百人,每一個地方站著等待上工的,整整有數百人!”
他頓了一頓,仿佛在斟酌用什么樣的言語形容心中的震撼:“東南那些機主之家,以日計酬勞,也就是說,這些機戶若是要養家糊口,就要一天不停地做下去。因為,你一旦哪天生病不能來,你的位子就會被那些原本在橋頭待雇的人頂上,這有個很生動的名字,叫做喚匠。然而,那個被頂替的人,飯碗就算是丟了,又得辛辛苦苦每日起早去橋頭等待活干。那時候,我看到他們引頸相望,衣衫襤褸的樣子,就想到我在云南見過的流民等舍粥的樣子。”
汪孚林前世里也去過人頭攢動的招聘市場,但那種場合,縱使再擠,大多數人總會穿得衣冠楚楚,力求給單位留下一個最好的印象,哪曾見過鄔璉說的這番景象?能被這位浙江巡撫♀用流民兩個字來形容,顯然鄔璉對此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
“那時候隨行的人告訴我,等待活干雖說難熬,但最恐怖的便是綢緞積壓沒人買。商人不到機坊去收。而機坊要降低庫存和產量。于是便只能停工。他們這一停工,往往便有數以千計的機戶無活可干,衣食無著。若是那些只讀圣賢書之輩,一定會說,為何不去耕田墾荒,可要知道,大明開國至今,已經二百年。東南幾乎全都是熟地,再無半畝荒田,現有的這些地,農人自種都不夠,地主則是雇佃戶雇長工,哪來的地可以耕?”
說到這里,鄔璉方才轉過身看著汪孚林:“所以,當初我上任浙江巡撫之后,第一件事并不是巡視浙江各府縣,而是由人帶路。去了一趟部倉院橋、六部橋、黑橋、通江橋一帶。和蘇州那邊類似,那一帶也是雇工云集。等待機主挑選的地方。這些年四方絲綢大都出自蘇杭,日子還算過得,不至于日日枯守卻沒活干。而就是這種地方,卻還有好幾伙打行中人穿梭其中,向那些已經極其艱難的機工收錢,稍有不從便大打出手,包辦了機坊雇工的渠道。所以,北新關之亂的那些暴徒固然該治,這些貪婪橫暴的市井之徒同樣要嚴加管控。本部院聽凃淵贊過你多次,這才找你問計,并非只是隨便問問。”
根據野史評論家振振有詞的一種說法,明末東南閑置勞動力眾多,卻有打行這種事物消化,再加上富庶的環境,市井一片繁榮,足以能夠養活這么多游手好閑無所事事之徒,所以明朝二百余年來,除卻倭亂,東南還是一直挺安定的。相形之下,陜西四川則沒有辦法消化這些失去土地又沒有一技之長的冗余人口,繼而方才在明末天災集中爆發的時候,被李自成和張獻忠鬧得天下大亂,最終被滿清入關。
盡管這種邏輯推理有些牽強,但汪孚林絕不否認,如今這個年代杭州和蘇州這種大城市的人滿為患程度,絕對讓同時代任何一個大城市汗顏。
所以,鄔璉之前在樓外樓中和他初步接觸,并未深談,此刻卻倒豆子似的說這么一大堆,汪孚林便體悟到,這位浙江巡撫竟然是想動真格!很多人常常說東南之地民風積弱,但放在這年頭絕對要被人嗤之以鼻。要真的積弱,浙軍怎么打贏倭寇的?可就連戚繼光這樣的名將,當初也很有先見之明地不要市民參軍,而是招募農民和礦工,那是因為東南市井之徒的作風刁頑橫暴,稍有不對就和滾刀肉似的,就和這次聚眾攻下北新關一個道理!
然而,鄔璉是他招來的,他本來只是想試探一下對方的態度,誰知道卻引來了大麻煩,而這份期待,他還不能不回應。哪怕只是少許回應一點。想到今天盛氣而來狼狽而走的那些秀才,他突然心中一動,當即賠笑說道:“鄔部院,凃府尊之前對我的盛贊,其實太過獎了。我年紀小,鬼點子多,虧得府尊折節下交,肯聽我的,而且也運氣特別好,這才平安過了北新關那一關。至于收攏了一批打行中人,開了個鏢局,畢竟還只是剛起步。若是鄔部院想讓那些從地上轉到地下的打行中人也能夠自食其力,我一個外鄉人能做的真有限。”
不等鄔璉繼續施壓,他便搶著說道:“如果鄔部院不介意,今天那些被您斥責敲打的秀才其實是個不錯的切入口。我打著您的牌子去接洽一下那位老不死心的陳老爺,他那行當盡管很不好聽,可他是地頭蛇,于三教九流都有結交,這樣的話,讓他去出面接觸那批由明轉暗的打行,就水到渠成了。鄔部院不用和此人接觸,只要派個親信言語一聲。那些秀才給他惹了這么大一個麻煩,只要知道是鄔部院的意思,他必定會不遺余力。”
鄔璉沒想到汪孚林會弄出這么一個主意來。他沉吟許久,最終微微點頭道:“也罷,本部院就借給你名頭。若有消息,到察院送個信。”
盡管只是個年方十五的小秀才,但只憑汪孚林之前在北新關一事中有勇有謀的表現,剛剛在樓外樓把一幫秀才震得做聲不得那自信,他對汪孚林的建議已經有七八分信任。畢竟,這種事情讓讀書人去做,不如讓地頭蛇先去試一試。盡管他對陳老爺這種做皮肉生意的人沒有任何好感,但那遠遠沒有解決那顆毒瘤來得重要。
當汪孚林回到客棧時。卻已經是申正過后了。然而。他卻發現。客棧中除卻留守的寥寥數人,竟然全都不在。柯先生和方先生約了萬松書院幾個老夫子,一塊去飛來峰了;金寶秋楓和葉小胖去忙活給樓外樓翻修的事了;葉明月和小北則是拉了汪二娘以及汪小妹一塊,把連翹和阿衡都一塊捎帶上了,受邀去了史桂芳家,仿佛是史家二位小姐做的東,竟然直到此刻都沒回來,分明賓主盡歡。
百無聊賴的他本想睡個大頭覺。但想到答應鄔璉的事,突然起意去其提到那幾座橋看看。可騎馬一出門沒走多久,他便想起,眼下已經快要黃昏,找活干的人怎么都得回家去了,這時候跑過去也是撲空。想到城外北關夜市他見識過,壽安夜市卻還未領教過,他便索性讓隨從問了路途,徑直找了過去。此時正是大多數勞作的人往家里趕的時候,路上塞車塞人那是家常便飯。哪怕他騎著馬,不時也要停下來等待。因此到了壽安夜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
而夜市卻才剛剛開始,從不入流的飲食鋪子到上檔次的酒樓飯館,從各式南北貨商鋪到賣金銀綢緞的高級鋪子,應有盡有。行走其間,就只見放眼都是綾羅綢緞,人人簪金戴銀,好似杭州就全都是富人似的!汪孚林就看到在一乘轎子邊上扶轎而走,分明婢女模樣的年輕女子,一身大紅衣裙,頭戴珠箍,雙耳赫然可見一對金丁香,要放在偏僻之地,非得以為是哪家大戶千金不可!
汪孚林也就是隨處看看,憂心忡忡這種民間奢侈之風,那是朝中老大人們該做的事,用不著他杞人憂天。找了一家號稱最正宗十色湯圓的小店坐下,和今天跟出來的兩個鏢師各吃了一碗從顏色到餡料全都不同的湯圓,他卻仍舊只三分飽,干脆沿著一溜飲食鋪子吃過去,到最后肚子圓得有些吃不下了,他回頭一問,得知三個人已經花了兩百文,這才發現這夜市開銷著實不小。
要知道,江浙之地雖說工錢較高,一個精壯長工每年也能掙到十二兩銀子,可未必就舍得到這里來吃個肚圓!
“孚林哥哥!”
正環目四顧,為杭州城這物價消費水平暗中咂舌的時候,汪孚林陡然聽到了這一聲。如果他記得沒錯,會這么叫他的人只有一個!他有些訝異地側過頭去,就只見不遠處一乘兩人抬的小轎已經落地,轎子窗簾正打起一半,露出一張又驚又喜的臉,可不是許薇?瞅見除卻轎夫之外,還有七八個隨從跟著,他連忙快步走上前去。
“九小姐什么時候來杭州的?你爹也在這里,你大晚上出來逛,不怕他說你?”
盡管上次汪孚林回徽州的時候,曾經來見過祖父和祖母,可也就只來得及和自己說過小小一陣子話,因此,許薇此刻聽到這一聲很生疏的九小姐,忍不住有些小小的不高興。然而,聽到后半句,她頓時愣住了:“爹也來杭州了?他之前不是去湖廣了嗎?我今天剛到杭州,祖父怎么沒對我提過?”
許薇不回答自己那個最重要的問題,反而連續又反問了自己三個問題,言辭中透露許老太爺來杭州了,汪孚林頓時大為意外。等到得知許薇只是對壽安夜市很好奇,所以坐著轎子兜一圈,許老太爺這會兒人還在這里一家赫赫有名的戲館里,到時候會一塊回去,他想了想便開口問道:“既然老太爺來了,那我總不能裝不知道,一會我跟你去拜會老太爺吧。”
許薇頓時喜上眉梢。然而,她眼睛骨碌一轉,立刻便可憐巴巴地說:“祖父一進戲院就忘乎所以,再說那一出戲他很喜歡,肯定不會立刻就走。我連晚飯都還沒吃過呢。孚林哥哥你來杭州這么久,肯定比我熟,找個地方先吃點東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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