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泰徵一點都不想見汪孚林,尤其是自己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在普陀山這座海天佛國見到汪孚林!
之前第一次在西湖之上照面,他認為自己是有心人碰到無心人,不說試探一下對方根底,在心理上占據上風那是一定的,可誰能想到,汪孚林竟然只憑著張泰徵這三個字,就知道他是蒲州張氏,知道他父親是張四維,更在他做東請客的地方擺了他一道!他還以為自己和許二老爺抽身后退,接下來那位杭州地頭蛇陳老爺的凌厲反擊,一定會讓汪孚林這條不算很強的過江龍吃足苦頭,結果呢?
汪孚林在西湖水里泡了一下,陳老爺付出的則是一個浮香坊頭牌,五百兩銀子。緊跟著那些往日作為陳老爺座上賓的秀才們到剛改名的樓外樓鬧事,別說在吟詩作賦上頭被汪孚林弄了個灰頭土臉,而且還踢上了浙江巡撫鄔璉的鐵板。據說汪孚林從杭州啟程出發來寧波之前,陳老爺還請了歙縣斗山街許老太爺作為中人,在杭州最大的酒樓煙雨樓擺下宴席給汪孚林賠禮道歉,須知汪孚林從始至終都沒把汪道昆的招牌拿出來招搖過市。
更不要說,在萬松書院的時候,他竟然還被汪孚林的一個養子,一個伴讀給擠兌了一番,險些大丟臉面。如果以丟臉就是結仇這種角度來衡量,那就顯然是一來二去,仇結得大發了。哪怕他從小被父親張四維耳提面命,戒急用忍這四個字出神入化,眼下也難以避免地流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
但張泰徵在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中,絕對屬于城府不錯的,甚至遠勝過許二老爺這樣的富家子弟。因此,在一愣神過后,他便主動笑著迎上前來:“汪賢弟,沒想到會這么巧在這兒遇上你,不是說你去寧波了?”
“張兄安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再說實際上是他主動算計了人家。人家卻對自己沒什么危害,因此汪孚林也同樣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我送了葉縣尊家的公子和兩位千金回了寧波,順道帶著家人在寧波游玩了一圈。如今應葉家老太太之請,大家一塊到普陀山來拜觀音,可巧就遇上張兄了。我們是從定海過來的,朝發夕至,張兄應該是從杭州來的吧。路上走了幾天?”
張泰徵純粹客氣,可汪孚林這樣親切熱絡地打招呼,解釋,又問自己此行經過,他就不得不定了定神答道:“路上遇到了點風浪,所以在龍山所避了一天的風,路上總共走了五天。”見周圍其他幾個人用征詢的目光看著自己,他便笑著替眾人引薦了起來。
“這位是歙縣松明山汪孚林汪賢弟,鄖陽巡撫汪部院的侄兒。”他當然不會用族侄這種太過于表示親疏遠近的說法,以免加大矛盾。見其他人有的恍然大悟,有的面露好奇,有的則是眼神閃爍,但都少不得和汪孚林一一見過,他就接著介紹起了眾人。這一趟和他一塊來普陀山的,沒有一個是杭州本地的士子,其中有松江人,有蘇州人,有紹興人,但無一例外。全都是萬松書院的學生,身上也無不擁有秀才的功名。
畢竟,一旦考到舉人,也就很少會有人繼續在書院深造了。那時候至少都能賺到個夫子的名分,又或者謀個一官半職。
汪孚林察覺到其中那些躍躍欲試的目光,就知道說不定下一刻就會有人約戰。幸好他剛剛選擇主動打招呼的最大原因,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這一車人當中,自己是最先下來的,接下來還有兩位壓得住場子的人物。于是。他笑著一一打過招呼后,隨即裝作是才想起來似的,趕緊讓開一步,笑著對身后下車的人說:“方先生,柯先生,之前你們不是帶金寶他們去過萬松書院,這會兒卻又在普陀山遇故知了。”
別說其他那幾個萬松書院擁有秀才功名的學生,就連張泰徵,一看到方先生和柯先生,也恨不得有多遠躲多遠。這兩位自從出現在萬松書院,那就猶如挑事的一般,使得那座浙江第一書院多了好幾條規章制度,而且每一條都有理有據,卻偏偏讓人難受十分。而他們兩人在書院當中卻偏偏有不少好友,就連山長也和他們倆交好,學生們只能在背地里罵黑風雙煞,甚至還聽到過山長熱情延請兩人留下當夫子的傳言,差點沒把很多學生嚇個半死。
“哎呀,真巧啊!”柯先生笑瞇瞇地向眾人招了招手,很有長輩的派頭,“我這正想著普陀山在海上,這要上制藝時文課的時候,沒有伴當,各位若是有興趣,回頭去普濟禪寺的時候,一塊邊走邊切磋如何?別看我這三個學生小,根底卻是不錯的。”
張泰徵等人到普陀山那是為了游玩散心,吟詩作賦只是附帶,誰高興在這里還要被人揪著做時文?于是,挑戰又或者說挑釁汪孚林的這碼事,每個人都丟到了九霄云外,張泰徵立馬用自己最強大的話術技巧把這個話題岔開,繼而以還有邀約為由,帶著一群友人趕緊開溜。等到他們都走得遠遠的,柯先生還在那一個勁遺憾著,直到耳邊傳來了方先生冷冰冰的聲音。
“別裝了,人都給你嚇走了!”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沒有進取心,時文就是要時時研修,這才能夠上進。”
“那是你在萬松書院的時候太沒有為人師表的自覺了,這才讓人畏如蛇蝎。”
“喂,老方你別蹬鼻子上臉啊!我可告訴你,咱們倆的梁子還沒完,要不我們再比一場?”
汪孚林對于這兩位師長的這種小口角,那是司空見慣,因此撂下兩人不理會,徑直去笑著請葉老太太等人趕緊進客棧。而老人家顯然不知道兒子身邊這兩位溫文有禮的門館先生竟然還會有這樣的沖突,擔心得不得了,直到小北也在旁邊小聲揭短,說道柯先生和方先生往日的種種“對立”,她才放下心來,卻又追問汪孚林之前和張泰徵等人是怎么認識的。這一來二去,一路坐船坐車的疲勞很快就消解了下來。
等到安頓好用晚飯的時候,汪孚林看到滿桌子的各式新鮮海鮮,差點兒眉飛色舞。葉小胖卻再次險些沒哭出來。
“全是魚蝦貝殼,沒有肉!”
普陀山有名的地方很多,比如潮音洞中的不肯去觀音,比如四大寺。比如說一百多座庵堂,據說整座島上,僧侶比居民更多,當然,這些僧侶當中。不少都是身體力行親自種菜維持生計的,并不是人們印象中那種只知道念經參禪不務生產的僧人。盡管在這里附近,后世稱之為舟山的大島上,還有兩個百戶所的存在,普陀山上卻并沒有駐軍。所以,當這天汪孚林看到了兩個身穿明人服飾,卻金發碧眼的歐洲人時,著實吃了一驚!
蘇夫人和葉明月陪著葉老太太去普濟禪寺了,同行的還有汪二娘她們,汪孚林看到那些沿著山路一步一拜上去的虔誠香客。有些發怵,找了個借口在半道上就下山了,打算換個時間再上去拜佛,誰知道竟然發現了這大明朝的普陀山上竟然有外國人。
據他所知,明朝這時候雖說在福建漳州府月港開海,可外國人是嚴禁登上中國土地的。而且這里是普陀山,是赫赫有名的海天佛國,這年頭的歐洲人幾乎都信仰天主教,到普陀山來干什么?天主教徒來拜佛,怎么可能!
眾多香客仿佛也同樣是初次看到這樣高鼻深目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但除卻少許人尾隨觀望,大多數人也就是遠遠看一眼,隨即竊竊私語議論一番,然后避如蛇蝎。汪孚林一看這光景。便故作好奇地朝旁邊人問道:“這是哪國人?居然也信普陀山上的觀音菩薩?”
尋常百姓哪知道這是哪國人,有的說是異邦,有的說是南洋西洋來的,甚至還有的干脆說那是妖怪。話里話外都流露出,東南之地出現這種形貌迥異的外國人很奇怪,非常奇怪。最后。還是他身后傳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那還用說么,當然是佛郎機人。”
汪孚林訝異地回頭一看,這才發現今天借口還有些暈船留在客棧的小北不知道什么時候換了一身男裝,竟然溜出來了!
見周圍人顯然都被外國人吸引了目光,沒注意自己,他也懶得問這小丫頭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當即繼續追問道:“你怎么知道?”
“肯定沒錯,聽說佛郎機人高鼻深目,金發碧眼,和西洋南洋那些國家的人長得不一樣。嘉靖初年的時候,他們還占過雙嶼呢,后來給朱紈朱部院給打跑了。”
也許是提到昔年舊事,小北不知不覺就引用了當年胡宗憲的話:“父親從前說過,朱部院這個人可惜了。他厲行海禁,打擊豪商,把佛郎機人以及那些海盜給打敗之后,甚至將雙嶼港都給填了,閩浙豪商無不對他恨之入骨,到后來反攻倒算的時候,他飲鴆自殺,沿海局面反而比之前更糟糕,后來倭寇泛濫,也是因為他打壓太過強烈的關系。而且他好大喜功,不分首從抓了就殺,所以被人彈劾濫殺倒并不無辜。”
朱紈的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汪孚林不想評述。而聽到佛郎機三個字,他倒若有所思,放在這年頭,佛郎機三個字應該特指的就是葡萄牙人吧?
汪孚林心里明白了,不過他不通葡萄牙語,也無意去和這兩個洋鬼子主動接觸。然而,他不去找人,人卻來找他,當他在潮音洞和小北相繼參拜了不肯去觀音,繼而打算回程和葉老太太等人會合的時候,卻聽到身后傳來了一個有些生硬的聲音:“這位公子,能不能問一個問題?”
詫異地回頭一瞧,汪孚林才發現,那兩個金發碧眼人士并不是在問自己,而是正盯著小北——準確地說,是盯著小北身上的衣裳。
“請問這樣的絲綢,是不是最新的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