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心中納悶,可也慶幸有這樣一件事打岔,算是把兩個妹妹給應付了過去,再說,他也很想看看張泰徵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此時已經是四月的天氣,普陀山又是在大海上,入夜自然而然有些涼,因此,他特意拿了一件青色繭綢面子,藍灰色杭絹里子的大氅,免得這夜酒喝得著涼了。至于隨身佩劍,如今他是每時每刻不離身,反正書生佩劍雖說少見,可也能夠用特立獨行這四個字輕輕巧巧掩蓋過去。當他來到客棧后院中的一處葡萄架下,見張泰徵正獨自一人坐在那兒,便笑著打招呼叫了一聲張兄。
“汪賢弟,一時興起晚來邀約,實在是有些唐突,但夜來獨酌實在是沒滋味,就請了你來。”張泰徵笑容可掬起身拱手,等請了汪孚林坐下后,他就執壺給汪孚林斟滿了一杯,殷勤地笑道,“你嘗嘗看,這是江南最有名的東陽酒。”
這客棧雖說不是自己的地盤,可自家人口多,這會兒外頭還有人守著,汪孚林當然不會再擔心張泰徵在酒里頭做文章,痛痛快快舉杯一飲而盡,繼而回味口中余香,他就笑呵呵地點點頭說:“雖則我對品酒一竅不通,但入口綿軟柔和,還有些青梅的酸味,好酒。”
“東陽酒就是金華酒,古來金華府所在,便是赫赫有名的蘭陵,有道是蘭陵美酒郁金香,便是說的金華美酒。我特意加了青梅,便是為了提醒不要多飲。有一次我被人灌了很多,險些醉死過去。這酒的后勁最強了!”
聽到張泰徵細說這東陽酒的特點。汪孚林不得不承認。撇開徽商和晉商那點子恩怨,撇開張四維和汪道昆之間可能有的政治和立場分歧,單單說張泰徵這個人,無疑是很容易讓人有好感的,前提是如果他真的是個十五歲小秀才。所以,他笑嘻嘻地和對方探討了一下紹興酒和金華酒的不同,就是閉口不談別的。果然,到了最后。還是張泰徵自己拐到了正題。
“聽說汪賢弟今天在潮音洞附近,碰到了兩個佛郎機人?”
來了!汪孚林心中一下子警醒過來,但卻一點都沒猶豫,直接點了點頭道:“沒錯,這兩個佛郎機人還真是不懂得什么叫唐突,竟然問別人身上衣裳的料子。后來賠禮道歉后,我就隨口問了些他們從哪里來,現在又住在哪里之類的閑話,倒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廣東那邊早就把香山縣的澳門租借給了他們。”
汪孚林這番話半真半假。可張泰徵聽在耳中卻一點都不敢小覷。畢竟之前他已經吃過虧了,還有如陳老爺這樣的人比自己吃過更大的虧。
瞬息之間。他就做出了決定,當即面露尷尬地說道:“汪賢弟,不瞞你說,這兩個佛郎機人是坐著我的船到普陀山來的,我們之前不止在龍山所避風,還在雙嶼那邊少許停留,接了這兩個人上船后到了普陀山。你不知道,佛郎機人信的是天主,但因為澳門那邊原本的住民都信佛,所以他們打算尋覓一個高僧,去澳門那邊安撫那些我大明百姓,據說,這也是香山縣那邊認可的。”
如果汪孚林不是打后世來的,深知宗教的排他性有多重,那么他一定不會懷疑張泰徵的話,可他既然深知那幫葡萄牙人忙著在本地人當中發展天主教信徒還來不及,哪里會相信,這兩個葡萄牙人會這么好心地大老遠從普陀山弄個和尚回去?退一萬步說,廣東又不是沒有名山大寺,用得著舍近求遠嗎?
張泰徵見汪孚林哦了一聲,仿佛很不感興趣似的,他反而覺得心里更不安,當下就耐心地解釋道:“雙嶼雖說一度被淤塞,但這些年海潮沖刷,勉強也是能夠停船的,和我同行的諸位相公中,有一位來自廣東,曾經和澳門這些佛郎機人打過交道,據他所言,這些人用刀劍的本事遠遠不如我明人,但火槍和利炮卻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年汪部院擊敗這些佛郎機人后,就曾經上書仿制,所以我想多探聽探聽清楚他們的虛實,終究還是有用的。”
“到底是張兄家學淵源,要是換成別人,只以天朝上國自居,哪里想得到這些。”汪孚林當然不介意捧張泰徵兩句,可見對方笑容有些發僵,他頓時覺得莫名其妙,怎么著現在自己夸人也不行了?
“只是小見識,不值一提。”張泰徵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心里卻越發覺得這么一件事讓汪孚林知道,如果不能堵住他的嘴,萬一他出去一嚷嚷,別說他和其他那些同船秀才的名聲,就連自己父親張四維,興許也要被掃進去。都怪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佛郎機人,都和他們說了找高僧的事會辦好,卻非得大白天在島上亂晃,若非看在是一位和張家交好的晉商子弟引薦,他怎么會接這種要命的事?
于是,接下來張泰徵百般殷勤勸酒,努力拐彎抹角,直到最后才說出了真正的目的,那就是這件事千萬幫忙保密。對于這樣一個要求,汪孚林并不算太意外,但他更知道自己若是只給一個輕飄飄的承諾,只怕張泰徵不但根本不會釋懷,反而會疑神疑鬼。所以,他眼珠子一轉,最后笑著說道:“張兄,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確實對這兩個佛郎機人挺感興趣的,就不知道咱們明人上那兒和這些佛郎機人做生意打交道,官府可有嚴禁?”
“嚴禁當然是沒有,但佛郎機人大多都不會說本地話,這次的兩個算是少有的異數。”
汪孚林不意想還能探聽到這一重消息,心中不禁欣喜:“那就最好。之前他們兩個似乎對新式綢緞很感興趣,勞煩張兄問一聲他們,如果想要,便在雙嶼多停留兩天,我可以賣他們幾百匹。”
反正小北那身男裝是他之前在寧波府逗留期間買的料子,裁縫剛趕出來的,他自己和金寶秋楓都有,只是顏色不同,他還沒上身,小北就穿出去招搖過市了,這所謂的新式料子據說是寧波這邊幾家機坊和染坊的最新成果,如果能牽線做成這一筆大生意,有助于投石問路不說,還能小賺一筆。最重要的是,寧波府這邊商面上的人物,也可以順便結交一下!
而且這次出來一趟游玩的花費那可就全都回來了!
張泰徵險些一口酒嗆著,等發現汪孚林絕非是開玩笑,他不禁在心里迅速合計了起來。如果這就是汪孚林的交換條件,那無疑是很能讓人接受的。又不要他出錢,也不用他去引薦什么官員,需要的只不過是居中牽線搭橋的一句話。而且,汪孚林自己都賣了東西給佛郎機人,那他夾帶人上普陀山,也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了。于是,他迅速權衡了利弊之后,便爽快地點頭道:“好,此事容易,我回頭就讓人去說!”
“張兄果然是爽快人。”汪孚林立刻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隨即親自回敬了張泰徵一杯酒后,這才訕訕然說道,“張兄,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之前在西泠橋畔那家小館,我一時做好人卻硬是拉了你下水,說來說去,其實是我看許二老爺不順眼,所以不得已也坑了你一下,你可千萬別見怪。許二老爺這人實在是心眼如針尖,我就是在歙縣小小得罪了他一次,他就處處給我臉色看……”
張泰徵怎么都沒想到,汪孚林竟然主動對自己解釋起了當初杭州那檔子事。聽到汪孚林把許二老爺形容成心胸狹隘,踩低逢高,出口傷人的那種富二代典型,他對照一下許二老爺給自己留下的某些印象,不得不承認汪孚林說的很可能是事實,心里不禁信了八分。等到汪孚林又就萬松書院金寶和秋楓的冒犯失禮給他賠罪,他心里除卻從前那點不舒服消解了很多,也生出了另一種明悟。
汪孚林似乎很想和那些佛郎機人做成這樁生意,故而才對他這么“坦陳相見”吧?既然如此,把事情說出去就不太可能了。而且,從這種種跡象來看,汪孚林的行事做派確實和那些徽商很像,在商言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現在看來,他之前在杭州聽到汪孚林傳聞之后的試探接觸,總算沒白吃虧。
晉商和徽商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主要是當年改革鹽法,將晉商把持的以糧食開中,換成了如今的折色開中,以至于晉商幾乎再也插手不進淮鹽。但現在這件事都過去好久了,晉商也已經無奈接受了這樣的變化,再加上口外貿易幾乎全都捏在他們手里,卻也不輸給徽商。而汪道昆當初沒點翰林,即便因為張居正的關系重新得到重用,可頂了天一個尚書,和目標直指內閣的父親張四維沖突有限。既然如此,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
想通了這一點,他立刻對汪孚林的坦誠投桃報李,當即說道:“這樣吧,事不宜遲,我這就帶汪賢弟去船上一趟如何?”
汪孚林絮絮叨叨給人賠不是,歸根結底就是為了這句話。他二話不說站起身來拱了拱手:“還請張兄等我片刻,我將那料子樣品直接帶上!”
ps:早上才知道,我的大表哥凌晨去世了,才四十出頭,兒子還沒上初中,想想心里真難過。生命可貴,還請大家多多保重身體……什么票都沒力氣求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