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襄陽城外被那一張惟妙惟肖的影子圖形給逼了回來,邵芳雖說見機得快立刻就走,卻沒有和自己那兩個隨從一樣轉道南陽,而是同樣去了江陵。當然,那是張居正的老家,他沒有貿貿然進城,當然也更不可能撞見奉汪道昆之命去張家拜會的汪孚林。他直接在碼頭上船南下鎮江,然后抵達了老家丹陽。因為找的是碼頭上最不怕死敢走夜路的老船家,所以他抵達丹陽家中時,比汪孚林足足要早半個月。
就算如此快的腳程,卻還是因為自從進了南直隸,他每逢大城碼頭,必定會停留一夜,還會授意已經用優厚待遇招攬到邵家的水手下船,打聽一些消息的同時,又根據那些消息散布了一些流言,否則他還會早到一兩日。
如今回到丹陽自己的地頭上,他就絲毫不用再擔心雷稽古的海捕文書會有什么效用了。畢竟,他東南大俠的名聲不是蓋的,官府之中頗有自己人,更何況如今高拱還是輔,地方官也不都是雷稽古這樣不管不顧的愣頭青。然而,之前和他分頭走的那兩個隨從卻至今都還不曾回來,這也讓他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霾。此時此刻,拿著京師高府中他刻意交好的那位管家送來的信,他的眉頭不知不覺擰成了一團。
想當初他拿著復相這個誘餌去見徐階,實則只是想見見徐階這個人。畢竟,能夠在嚴嵩一手遮天的朝中隱忍那么多年,最終將其一舉推翻,這可以說是一段傳奇了。然而,徐階興許是多年秉政實在累了。興許是認為自己已經老了,也興許是認為朝中有張居正在,對他這個山野閑人的話語完全不信,甚至連見面都顯得漫不經心。相形之下,高拱的誠意以及氣魄。卻讓他分外觸動。所以如今,曾經風光的華亭徐氏早已沒落,取而代之的是強力的高輔。
可就在不久之前,高拱剛剛做了一件讓他沒料到的事。高拱捅破了張居正收受徐階兒子三千兩銀子厚禮的事,可當面捅破了之后,他不是將其公諸于眾。打壓張居正的名聲人望,又或者將其順勢趕出內閣,而是私底下告誡了張居正一番,就把那個告密的松江人還回鄉,以誣告為名丟給地方官落。
這算什么?對政敵網開一面。那完全是愚不可及!高拱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聽信別人的花言巧語了!
“老爺,阿旺他們兩個回來了!”
聽到這消息,邵芳頓時心頭一振,連忙把人叫了進來。等到兩個風塵仆仆的隨從踏進屋子行禮,他立刻問道:“一路上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故?”
“老爺,6路不好走,河南那邊不甚太平。我們又怕雷稽古亂海捕文書,所以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回來。等到進了南直隸,路上還是不太平。常有小股蟊賊或是盜匪經過。”
名叫阿旺的隨從先開口,見邵芳沒有打斷自己,他就繼續說道,“聽說太湖巨盜格老大最近案子做得肆無忌憚,蘇常兩地的官府全都提高了賞格,足有千金。他的手下被清剿得很厲害。他這些年禍害了東南不少行商,連大戶也被他綁架勒索了不少。得罪的人太多,沒法立足。據說他帶著手下十幾個心腹打算出海去南洋。臨走前做票大的。”
邵芳如今可以說是黑白兩道通吃。他之所以不肯低調,正是因為他當初為了高拱花出去大筆的銀錢,當然希望有所回報。高拱為人剛強,當然不可能徇私為他牽線搭橋,所以他只能靠著這一層關系自己鋪開。至于黑道上的那些江洋大盜,山匪強人,他憑著早年間行走結下的那點緣分,全都能說得上兩句話。故而丹陽邵氏就仿佛是黑白兩道的中轉站,各式各樣的消息都能匯總過來。
“找個干凈一點沒有牽扯的人,給格老大透個信。”邵芳說到這里頓了一頓,躊躇了好一會兒,這才繼續說道,“要想做票大的,與其在蘇常淮揚之地,還不如去徽州。這東南之地哪里的商人最有錢,當然是徽商!雖說他們大多扎堆似的呆在揚州,可總不能丟下家鄉的根子。要說徽州有多少錢?區區一個歙縣令跟著那幫子糧商倒騰糧食,都能在縣衙里頭埋下數萬金,打算任滿的時候帶回鄉,更何況那些徽商動輒幾十萬甚至百萬身家?”
阿旺和另一個隨從彼此對視一眼,全都明白邵芳緣何要放這樣的風聲出去。之前在湖廣那一趟,實在是太倒霉了,他們在江湖上走動這么久,還是頭一次吃如此大的虧。雷稽古那種油鹽不進的瘟神也就行了,可竟然會栽在一個半大少年手中,他們怎么咽得下這口氣?
“老爺放心,我和阿才這就去辦。”
“嗯。另外,格老大那邊知會的同時,也在其他各處放點風聲出去。比如說人少卻精干的五峰盜,那幫人講兄弟義氣,說不定比格老大那幫人頂用。”
阿旺連聲答應,正要告退,他突然想到在鎮江時聽說的另外一件事,忙又站住了:“對了,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要稟告老爺一聲。新昌那位呂公子正好到了鎮江府訪友,聽說先是布衣短打住在民間,和鄉間老農廝混了一陣子,還是被人認出來,這才換了一身衣服走訪各處親友,如今又不見蹤影了。”
新昌呂公子……莫非是號稱天下勇士的呂光午?
作為丹陽坐地虎,邵芳對于這種過境的強龍向來非常重視,更何況新昌呂氏不比丹陽邵氏根基淺薄,呂氏兄弟在東南赫赫有名,呂光午自己若不是不想出仕,這時候說不定早就穩穩當當一個五品官到手了。這樣一個人在隱居新昌多年之后,卻突然又開始在外走動,莫非是生了什么事?
想到這里,他少不得吩咐道:“派人在丹陽各處吱一聲。關注一下呂姓人士。我可不想臨到呂光午出現在我面前,這才知道此人到了丹陽!”
換言之,如果呂光午不來丹陽,那就隨他的便,他犯不上去惹這位家世雄厚。自身又文武雙全的人!
不過數日,邵芳就得到了下頭的稟報,格老大那邊已經讓人捎了消息過去,據說有人看到太湖那邊有幾條船上岸,說不定便是這位想要帶著弟兄避居海外的巨盜已經出,打算去做最后一票了。至于五峰盜那幫人。據說也動作了起來。不止這些,那些黑道上有些名頭,尤其之前在南直隸鬧得沸沸揚揚的幾伙人,也有往徽州那邊鉆的,
對此。他哂然一笑后,便吩咐經手其中的阿旺和阿才把尾收拾干凈,把那些涉事的人遠遠送到南邊去。
然而,他讓人去打聽的呂光午,卻并沒有在丹陽地面上出現,仿佛之前只是興之所至在鎮江溜達了一圈,如今已經走得遠遠的。即便如此,邵芳依舊不敢掉以輕心。讓人吩咐各處歇家客棧依舊小心行事。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這天女婿沈應魁從常州過來,卻是帶來了呂光午的消息。
“你是說。呂光午竟然去見了你,還在你家里住了三天?”
見邵芳滿臉的愕然,沈應魁便笑道:“岳父不信?要說我自己都覺得,新昌呂公子竟識得我這個小小的府學生,實在是令人受寵若驚。呂公子說是聞聽我文武雙全,所以前來拜會。又一點都沒有前輩架子,還拉著我比試劍術武藝。末了還指點了我不少,著實讓我受益匪淺。得知我來見岳父。他原本打算同來,結果聽說郊外一老農竟然能徒手抬起大車,就帶著隨從去親眼驗證了。”
呂光午這是干什么?遍會天下英雄?
邵芳著實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有些糊涂了,到最后只能歸結于呂光午有錢有閑又不想做官,所以吃飽了撐著游歷天下。于是,聽到沈應魁興致勃勃說著如何與呂光午切磋,如何閑話天下英雄,又如何談論經史文章,他到最后不得不提醒了幾句。
“應奎,呂光午說是不肯出仕,當年甚至無視胡宗憲的推薦,可說到底是因為那時候當權的是嚴嵩,是誰都得低頭,他不愿低頭就只能這樣。而后來徐階當權,他又和胡宗憲有關系,自然更不會得用,所以干脆一味破罐子破摔了。”
“但你不同。”他用這樣四個字做結,卻是滿懷期許地說,“你是府學生,而且在常州府官面上也算是趟得開,只要能考中舉人,不論進士是否能考得上,我都保你前程似錦!”
沈應魁頓時苦笑。他知道自己這位岳父功利心重,說得好聽是“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說得不好聽就是自視太高。他也知道邵芳是為自己好,只能賠笑聽著,到最后實在是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便顧左右而言他道:“對了,常州府蘇推官對我說,新任應天巡撫張佳剛上任,打算整頓南直隸的風氣。連日以來,常州府那邊抓了不少小毛賊,蘇推官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大盜他抓不住,也只能用這些小賊對付一下張巡撫的怒火了。”
“張佳是揆高閣老啟用的,若非他老人家,張佳這輩子頂天就一個布政使。不但是他,南直隸巡按御史三個人里頭也換了一個,那個蔡應陽上任沒幾個月,手底下已經倒了三個人,現如今又奔徽寧池太道那位分巡道去了。如果我沒記錯,這位子燙屁股,前兩任下場都不怎么樣。蔡應陽也是為了高閣老的肅貪方針下來的,這一年多來,每月各地查處的貪官污吏至少就有三四個,這才是大手筆!”
邵芳猶如朝中大佬似的點評人物,卻沒注意到沈應魁滿臉的不以為然。人在什么位置就干什么事,隨心所欲結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就行了,又不是朝廷官員,操那閑心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