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時分,汪尚寧汪尚宣兄弟聯袂來見繼父程嗣勛,對于做客的汪孚林來說,他當然不知道,知道了也無所謂。他又不是一定要人家繼父繼子徹底反目,在竦川汪家目睹了那一幕,出了之前汪尚宣使壞的那口心頭惡氣,對他來說就已經夠了。
所以,此時此刻借宿程家的他正親自送了殷守善出來♀位年紀很不小的舉人因為當初跟在汪尚寧和薛屁股后頭異吶喊,力爭將獨派歙縣的夏稅絲絹均派到其余五縣,如今休寧婺源險些鬧翻了天,那事情很可能要直達天聽,殷守善自然是滿心惴惴不安。盡管他的年紀當汪孚林的祖父也足夠了,考中舉人也早三四十年,這會兒卻因為汪孚林的一番承諾而如釋重負。
“朝廷要怪罪,當其沖的也是那些無法無天的奸徒,殷老爺你只是上府衙據理力爭,其他的什么都沒干,怎么可能牽累到你身上?你若是還擔心,那我不妨說一句,這件事畢竟姚府尊也一度被薛縣尊給當了槍使,更何況是你?放心,若真有人想拿你當替罪羊,你盡管找我就是。”
“有世卿你這句話,我這才能去睡個安穩覺。哎,我和汪尚寧也是幾十年交情了,他事到臨頭含含糊糊就沒個準話,真是白瞎了交這么個朋友!”
被汪孚林從客院送到院門口的時候,殷守善還在那嘮嘮叨叨,然而,當他看清楚夾道那一頭亮起的燈籠,以及后頭另一扇門出來的幾個人時,他立刻意識到這一時嘴快牢騷是什么后果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就算聲音小,對面也肯定聽得清清楚楚,更何況他這抱怨很大聲。而且他完全沒想到,這大晚上汪尚寧汪尚宣兄弟竟然會跑到程家來,而且正好在自己出門這會兒撞上了!
殷守善固然心情糾結◆尚寧和汪尚宣也好不到哪去,尤其是看到殷守善竟然和汪孚林在一起,那種被人背后捅刀子的感覺就更強烈了。而且,這是他們時隔四年多再見汪孚林。和當年那個雖說奇招不斷,卻還顯得有些青澀的小秀才相比,如今的汪孚林不僅乍一看去顯得成熟了,而且已經是進士,作為對手而言自然是更加難以對付◆尚寧給了汪尚宣一個嚴厲的眼神。警告其不要亂說話,這才在汪孚林和殷守善上前之后擠出了一個笑容。
然而,搶著打招呼的人仍然是汪孚林,他笑著拱了拱手,仿佛毫無芥蒂地說:“老前輩這是和令弟來拜見勛老太爺的?我正好和殷老爺借宿在此,殷老爺過來邀我到他那兒喝點小酒,我就不打擾二位了。
殷守善恨不得趕緊結束這尷尬的局面,也顧不上本是汪孚林送他房了,當下立時打哈哈道:“是是,二位請便。我和世卿房去忻兩杯。”
眼見這變成殷守善拖著汪孚林走得飛快,汪尚宣差點沒咬碎了牙◆尚寧至少還得了個老前輩的稱呼,可他在汪孚林嘴里就變成了簡簡單單的令弟二字,那個可惡的杏竟是連一聲三老太爺都不肯叫,簡直不顧老幼尊卑!然而,念及此來還有正事,他也只能把那惱火和郁悶壓在心里。可是,當見了程嗣勛這位繼父之后,滿心準備的詞卻都被人擋了來,他就有些克制不住了。
“這四十年來。我不是為了你們守的,不過是為了我們當年夫妻的情分,哪怕她和前夫合穴,我也不愿意再沾染別的女人。你們如今都是自己也要被稱作是老太爺的年紀了。我和祥元就不用你們再操心了。至于旌表,有也好,沒有也好,說實在的我不在乎。只不過,要是沒有這件事,即便同椎川。你們卻也要等到過節才會來走這一趟吧?”
汪尚寧給了汪尚宣一個眼色,自己卻想絹后一點努力:“父親,之前我們兄弟三個確實是疏忽大意,然則疏不間親,還請您三思。”
“我的話還沒說完。雖說我之前已經七老八十,走不動路,也沒力氣去衙門了,那個行人司司副的誥封,也是你替我求來的,但我還不至于連幾個字都寫不動,要勞動你們以我的名義上給府衙,談什么夏稅絲絹那點事。”見汪家兄弟遽然色變,程嗣勛這才淡淡地說,“總而言之,就這樣了,余下的話我已經不想多說了。夜色已深,你們請吧。”
汪尚宣再也不想呆下去了,一言不徑直拂袖而去,竟是就這么出門了。而汪尚寧站起身時,看到程嗣勛額頭上那一條條猶如刀刻一般的皺紋,想起當年舊事,他突然轉身直接朝著程嗣勛跪了下去℃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程嗣勛有些愣,但卻沉默不語。
“父親,我知道當初是傷了你的心,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也不奢望這輩子能夠起復了,兒孫當中也沒有出息的,如今想來都是之前造孽的罪過。可過去的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父親還請體恤竦川汪氏和竦口程氏這幾十年來的情誼,不要再火上澆油了¢元已經到了科舉的年紀,我也知道秀才難考,國子監難進,可難道一個旌表,他就能進國子監了?汪孚林他是已經考中了進士,可他若能一手遮天,何至于還要灰溜溜鄉養病?”
白蒼蒼對白蒼蒼,見程嗣勛的臉上表情仿佛終于有了變化,汪尚寧方才拋出了最后的殺手锏:“汪孚林在南京是有門路,可要知道,剛剛傳來消息,臨淮侯李庭竹已經過世了,既如此,他在南京那些大佬面前,能有多大的話語權?”
“廷德,你一直都是在外任,沒怎么當過京官,所歷之處也算頗有善政,更有不附權貴的美名,可你知道為什么你自始至終沒進過名宦祠?”程嗣勛見汪尚寧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問得有些狼狽,他便譏誚地說道,“那是因為你不重利,卻太重名,所以不免以己度人。是,汪孚林之前對我提出旌表義夫的時候,就是沖著祥元,可如果不是他。你自己家里兒子孫子都顧不過來,還會想到我這個可憐的嗣孫?他叫了你多久的伯父,你何嘗想過他?”
沒等汪尚寧開口,程嗣勛便繼續說道:“臨淮侯我不認識。南京城那些大佬我也一個不認識,汪孚林也沒有說過,一定就能把祥元送去國子監。但他聽到族長去你家,后來送了我去汪家的路上,親口承諾過我。為祥元請一位品行學問都過得硬的老師。松明山汪孚林別的不說,言出必行卻是有名的‖樣是這件事,我對你兄弟提過多少次,你們卻始終敷衍了事!旌表的事情程氏一族全都提出為我奔走,我若不愿意,對不住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族人。你要說服的不是我,而是程氏族長,還有從上到下每一個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走吧!”
見一貫非常好相與的程嗣勛竟是猶如吃了秤砣鐵了心,汪尚寧終于意識到今晚白來了。他扶著膝蓋站起身,緩緩往外走去,待到門邊上時突然福至心靈一頭,看到的卻是程嗣勛赫然眼睛里滿是水光‰到當初自己還叫程尚寧的時候,繼父領著自己去給先生拜年,給自己買買紙筆,拿已經考上秀才的自己教育兩個弟弟,讓他們以自己為榜樣一切的一切如今再想起來,便仿佛隔了一層紗似的模糊不清。
次日一大清早。當汪孚林帶著全家人去向程嗣勛辭行時,卻現這位八十開外的老人家臉色憔悴,眼睛微微有些紅腫。畢竟是自己惹出來的事情,汪孚林自忖和汪尚寧兄弟有仇。可這位可以稱作老壽星的老人家畢竟是被自己拉下水的。
好在昨晚上他已經有了個主意,又和家里人都商量過,此時就笑道:“勛老太爺,接下來我要和舅舅歙縣城里去見秋家族長,而秋楓和程大姑畢竟之前都沒相處過,驟然搬過去也不適合。我想讓他在你這里寄住幾天,和令孫也算是有個伴,不知道可方便嗎?”
偌大的家里不過祖孫二人,程嗣勛平日里只感慨沒有客人,如今汪孚林要留下秋楓,他看到程祥元也是滿臉興奮和歡喜,立時想都不想地笑道:“那當然方便,不過是一間屋子,我這里別的沒有,只有空屋子最多!要是秋楓怕寂寞,你再留幾個人陪他也不打緊。”
一聽這話,葉小胖立刻來勁了:“勛老太爺,那我也留下行不行?”走到哪都是讀,現在沒汪孚林和小北在,秋楓好說話,這樣就沒人監督他讀了!
葉小胖啥德行,眾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是不知道的,可汪孚林這時候倒覺得這個小胖墩自告奮勇來得及時,因為就只見程嗣勛先是倍感意外,隨即笑容滿面地連聲答應。他看看金寶,想想那三個平常很少分開,索性把養子一塊留下了,順帶再留下三個隨從照應。對于汪孚林如此舉動,程嗣勛自然品得出其中好意。等到送走了吳天保和汪孚林夫妻,葉小胖立刻神氣活現,纏著程祥元問竦口有什么地方好玩,又拉上了金寶秋楓,竟真當這是來休假的。
而程路上,汪孚林看到吳天保頻頻拿眼睛看自己,頓時有些無可奈何:“舅舅,這次可不是我惹的事。”
“不是你起的頭固然不假,可汪尚宣固然是沒做好事,你也太得理不饒人了,出的什么餿主意!”吳天保算是真正了解外甥惹是生非的本事了,跑到一個之前完全陌生的地方,這都能挑起這么大的事來。見汪孚林一臉無辜,小北則是在那偷笑,想想自己之前和汪道蘊來時,那真叫做和平商談,壓根沒有亂七八糟的變故,他不得不感慨這人和人就是不一樣的。只不過,他說這話并不是旨在埋怨外甥,當下就拐上了正題。
“徽州府的程氏幾乎都是從篁墩遷出來的,竦口程氏也不例外。雖說這些年他們族中沒出什么顯赫的子弟,但節婦孝子之外,秀才也沒少過,而且修路造橋,善名遠揚。秋楓若是過繼在程大姑膝下,如果能在竦口程氏給他挑一門親事,其實那是最適合的,而且還能親上加親。”
汪孚林頓時呆住了。可想想金寶今年十三,秋楓好像十六了,汪道昆都提醒他要給金寶在宣城沈氏找一門親事,年紀更大的秋楓確實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可自己才剛剛成婚沒兩年的他去操持這種事,著實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足呆愣了好一會兒,他才打哈哈道:“舅舅說的是,說的是。”
“你就別敷衍了,舅舅是認真的,而且這事你也確實得考慮考慮◎天晚上程家老族長擺宴的時候,我這兒就有好多人打聽,有問金寶的,有問秋楓的,我只能一股腦兒全都推到你身上,差點就招架不下來。”小北想到昨晚那三姑六婆說媒的架勢就有點心驚肉跳,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你留下那三個在程家,就不怕趕明兒人家設計出一堆相親的戲碼來?”
汪孚林險些沒被小北這調侃的口吻給氣壞了:“那里頭還有你弟弟!”
“明兆那杏腦子缺根筋,我才不擔心他,再說他婚事早定了。”嘴里這么說,小北想想葉小胖那看似憨肥卻蔫壞的性子,很確定除了汪孚林之外,其他人很難算計得了他。可真要這么說,金寶和秋楓又何嘗是真老實人?想當初秋楓配合汪孚林當了一雙面諜子,要是誰真把他當成軟柿子捏,那可就要上大當了!
踏青似的去了一趟竦口,結果卻橫生枝節,接下來再去槐塘見秋家族襯動族譜的時候,汪孚林自然打足了精神,但這一次卻是順利得讓人不敢相信。即便如此,當他又去了歙縣衙門,通過戶房司吏劉會把戶口等等全都辦好了之后,卻沒能立刻返竦口程家去接自家那三個小家伙。
不是流程真得耗費這么長時間,而是因為他被剛從南京下來的應天巡撫宋儀望給堵住了,他不得不和徽州知府姚輝祖一搭一檔,再加上那兩位推官,把宋儀望應付了去婺源和休寧才能脫身。
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宋儀望好歹是張居正親自提拔的應天巡撫,卻竟然去婺源余懋學家中轉了一圈,據說聲色俱厲攆走了余懋學家中堵門的錦衣衛。盡管汪孚林沒看到當時場面,但府衙跟過去的差役在他和姚輝祖面前復述這一幕時繪聲繪色,也和親眼看到差不多♀不得不讓他感慨,盡管馮保和張居正內外呼應,幾乎可以稱得上一手遮天,可這天底下還是有很多人確實不畏強權。可如此一來,宋儀望還能當多久的應天巡撫,那就很難說了。
最最可悲的,當然是在縣衙中養病的縣令薛了,自始至終,就沒人告訴他應天巡撫到了徽州府!
ps:正在熟悉合并后新的作者專區中,昨晚上現作者專區里不見了,嚇得連夜找編輯,在官方微信布通知,幸虧技術早就現了,九點多就恢復了。今天一更,明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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