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第六六二章 督按合流

天下各省,巡按御史總共是二十一人,其中南直隸三人,北直隸兩人,宣大、遼東、甘肅各一人,其余十三布政司各一人,一般的情況是一年一輪換,但偶爾也會出現雷稽古這樣先后兩次巡按湖廣的個別現象。而大多數巡按御史因為所懷使命,都是帶著找茬挑刺的心理來的,故而和當地督撫乃至于地方官的關系都不會那么融洽。當然,朝廷也一直都在防止這種融洽,否則豈不是意味著整個省的官員上上下下沆瀣一氣?

所以,就如同遼東巡撫張學顏和之前的遼東巡按御史劉臺之間非常不合,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一樣,兩廣總督凌云翼和前任廣東巡按御史之間,也一樣是極其合不來。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凌云翼覺得對方是個乳臭未干不到三十的毛頭杏,可現如今一個調回去了,剛調來的一個竟然是更年輕的!

即便如此,這會兒凌云翼面對汪孚林的行禮,卻還不得不干笑了一聲:“免禮免禮,我和南明賢弟當年同科及第,沒想到如今又要和他的侄兒同地為官,這緣分著實有些巧妙。賢侄你竟是初任官就是巡按御史,著實雛鳳清于老鳳聲,前途不可限量!”

嘴里說著這話,凌云翼自己卻知道,他釋放的這點善意根本不是沖著汪道昆,甚至不是沖著汪道昆至交好友的譚綸,而是完完全全沖著當朝首輔張居正去的。他就不相信,如果不是張居正首肯,這么離譜的任命怎么可能通過!當然,相比之前那位履新之后都遲遲沒來拜見過自己,又臭又硬的前任巡按御史,汪孚林畢竟是在上任之初就趕到肇慶見他來了,至少從表面上看比他的前任要知情識趣得多。

人家客氣,汪孚林當然也投桃報李,落座之后少不得微笑著謙遜了一下:“制臺威名赫赫,我從前也聽伯父提過。不過始終緣慳一面,卻沒想到這次能夠有緣在制臺麾下為官,實在是榮幸之至……”他張口就來,接下來更是一口氣奉承連連。給凌云翼送上了一堆高帽子。當然,這位兩廣總督的任官經歷,他全都是從汪道昆的那封信上得知的,可在他的巧妙演繹下,變得仿佛是他真的對凌云翼仰慕萬分似的。

即便是遠在兩廣的凌云翼。也聽說過汪孚林的某些光輝事跡,當然那些新他不大了然,可在遼東引發的震蕩,以及在京師作為導火索引燃了都察院大清洗這火藥桶,他卻還是非常清楚的。所以,汪孚林不像那些初出茅廬的愣頭青,一上來就橫沖直撞,而是回應了他釋放的善意,而且對他曲意奉承,他自然很滿意。當這次沒營養。純粹是彼此試探的初步接觸結束之后,他在心里對汪孚林就有了一個定位。

應該是大佬們曾經操持在手中的刀子而已。一個剛剛二十歲的年輕人,能夠有多大能耐?之前肯定是根據汪道昆這位伯父的交待去做事。像他自己這么大的時候,還沒考中舉人,哪里懂得什么世事險惡,汪孚林理應只是科乘氣比較好而已!

如果汪孚林知道,就因為剛剛這些打太極的試探,凌云翼便用當初同樣年紀的自己來衡量他,他絕對不會有什么想法。畢竟,巡按御史和督撫大多數時候都是對著干的。能夠降低一下自己在對手心目中的重要程度和威脅程度,他當然樂見其成。至于在凌云翼面前要放低一點身段,那又算什么?反正只要不用當磕頭蟲,說幾句和軟甚至諂媚一點的話。他完全沒心理負擔。

盡管殷正茂擔任兩廣總督期間,也曾一直在用兵,但殷正茂最初的重任主要是在廣西撲滅韋銀豹等僮族,也就是后世稱之為壯族的叛亂,以及對付從福建逃到廣東的倭寇余孽,對瀧水縣羅旁山那些叛亂瑤民卻只是小敲小打。畢竟這些地處兩廣邊境的瑤民動不動就躲入深山。所謂官有萬兵,我有萬山,兵來我去,兵去我來,讓官兵頭疼到極點。

因而,直到完全抽出手來,從萬歷二年開始,殷正茂方才開始制定圍剿羅旁山的計劃,然而他和張居正關系密切,因為南京戶部尚書出缺,立刻被調去填補這個空位,兩廣總督和撲滅羅旁山瑤亂這擔子就落在了繼任者凌云翼頭上。

正因為如此,上任還沒到一年的凌云翼先是整頓兩廣兵馬,將客兵一一削減,同時調兵遣將,準備徹徹底底地圍剿羅旁山。須知羅旁山瑤亂由來已久,不遜于赫赫有名的大藤峽瑤亂。終大明一世,瑤亂從來都是兩廣最大的軍務之一。當年孝宗年間閣老丘濬就曾經用短短數字形容瑤亂之兇猛——廣東十府殘破者六夸張的時候,兩廣守臣全都因為瑤亂遲遲未平而待罪。所以,盡管凌云翼為人自負,卻不會對這場從前任延續到自己的瑤亂等閑視之。

要知道,正因為粵西瑤亂越來越頻繁,瀧水縣的漢民甚至紛紛出逃,瑤民趁機大占地盤,為了應付這種態勢,嘉靖年間,原本位于廣西梧州的兩廣總督府,如今也遷移到了毗鄰瀧水縣的肇慶府。畢竟,肇慶府治所在的高要縣距離廣州城約摸只有一百五十里,距離瀧水縣也只有不到兩百里,而瀧水縣再往西就是廣西地界,正是控御兩廣的中心位置。而廣東總兵駐扎在潮州府,更多時候負責的是海防,而不是防范內部叛亂。

和汪孚林初步接觸之后,凌云翼便起身來到書房中的地圖前,不厭其煩地對這位新任廣東巡按御史一一解說自己的戰略部署。對于這種自己專業之外的事情,汪孚林當然不會指手畫腳,而是認認真真地聽,同時也記在心里——這位兩廣總督會對他如此大費唇舌,不消說,那絕對不是因為他這個廣東巡按御史位卑權重,而是因為指望他把這些稟報給張居正,稟報給兵部的關系,誰讓兵部正副堂官全都算是他的長輩?

不得不說,嘉靖二十六年這一科的進士,實在是陣容頗為強大!

從凌云翼透露的軍事部署中,汪孚林得知這位兩廣總督打算等到徹底剿滅叛亂瑤民之后。在瀧水縣加派防范兵力,同時將此地升格為直隸州的意圖,他挑了挑眉,意識到這一點需要在給朝廷的奏報中著重點明。想了想就附和道:“瀧水縣升為直隸州,這確實是剿滅成功之后防微杜漸的最好方式。只不過,有道是恩威并濟,如果我沒猜錯,制臺一定也已經想好了如何施恩?”

凌云翼仿佛被搔到了癢處。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不錯,瑤民窮困,從前又有貪官污吏橫征暴斂,正好被其中某些人當成了一呼百應的借口。我擬上書撤銷原本設在瀧水縣的稅關,讓瑤民能夠直接從山中經水路運木材出來到肇慶府出賣,然后在端州城的江邊再設立一個抽稅的稅關。就在這肇慶府,我兩廣總督的眼皮子底下,料想某些貪得無厭的人也不敢太猖狂!對了,我打算屆時讓惠州知府宋堯武協理軍務,畢竟。之前他在南雄府通判任上就曾經辦過舟船糧餉兵甲等,非常穩妥。”

汪孚林剛剛上任就來見凌云翼,對于廣東這些官員也就是了解一個名字,哪知道宋堯武是何方神圣?但是,從凌云翼的話里,他還是獲得了非常重要的信息。凌云翼上任至今這才多久?能夠在其上任之初只不過是區區南雄府通判,而現在卻已經是惠州知府的,不消說宋堯武必定是凌云翼賞識推薦的人。

“制臺慧眼識珠人盡皆知,至于這施恩瑤民之舉,更是絕妙。”汪孚林最希望的就是凌云翼把萬事都設想周全。這協理軍務的人選也用自己人,正好讓這位十分信賴的惠州知府宋堯武去征派軍餉,這樣他就可以兩手一攤,啥都不用管。正好省心省力。然而,就在他這樣想得正美的時候,卻沒想到凌云翼突然開口說道:“賢侄可知道,之前兩廣的客兵,是從哪里來的?”

所謂客兵,指的就是從他處調來。非本籍的兵馬。對于兩廣總督下轄的客兵,汪孚林微微一沉吟,就若有所思地說道:“當年俞總兵曾經鎮守廣東,莫非是浙軍?”

“不錯。戚繼光帶出來的義烏兵善戰,朝廷便從南到北,什么地方都用義烏兵,我承認義烏兵確實驍勇善戰,然則客兵遠來,糧餉耗費更多于本地土兵,再加上家眷不在,瑤亂又不是打倭寇,對他們來說談不上保家衛國,和他們有什么關系,未免就有些懈怠。這些年客兵耗費軍餉不計其數,所以我早已上疏朝廷加以裁撤。”

說到這里,凌云翼突然詞鋒一轉道,“即便如此,單單肇慶府一地,每年為養兵支出的軍費,便達到額外加派兩萬兩。此次用兵,恐怕還要再加倍征派,小小一個肇慶府難以承受。我聽說你年紀輕輕卻有財神之名,這軍餉征派一事,你可要多多擔待。此次用兵在年末,朝廷固然有分撥一部分,但更多的還是要廣東本地籌集。我預計這程至少要打三四個月,八月末夏稅完征之時,加派的軍費和糧草也要到位,此事你可有把握?”

狗屁的把握,我這個十府巡按本來就是被趕鴨子上架的道昆竟然在私信上也提及軍費之事,看來真是躲都躲不掉!

汪孚林腹中暗罵朝中大佬只要動動嘴皮子,自己卻要跑斷腿,一點都沒有大包大攬的意思,很沒有誠意地說:“我盡力。”

凌云翼也知道此事非比尋常,不好催逼過緊,正打算說屆時會差遣惠州知府宋堯武一同辦理,卻不想汪孚林竟是把話題一下子岔開老遠。

“凌制臺可知道香山縣內的濠鏡?”

盡管對汪孚林的東拉西扯有些不滿,但看在張居正和汪道昆的面子上,凌云翼還是沒有發怒,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此乃粵東第一要害。”可下一刻,他卻聽到了一句讓他有些難以置信的話。

“籌餉之事,如果我可以在濠鏡用點兄段,不知道制臺可能接受?”

凌云翼上任以來,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羅旁山的瑤亂上,但對于小小的濠鏡關注仍然非同小可,畢竟,廣東絕大部分官員的俸祿便來自于此。因此,他不由得眉頭緊皺道:“年輕人不要只想著一鳴驚人,濠鏡一地牽涉極廣,豈是可以輕易觸動的?”

“如果我在不使得濠鏡生變的情況下,用一些兄段呢?”

盡管汪孚林笑得很從容,但凌云翼畢竟為官多年,卻不會大意,當下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想怎么做?”

“我知道凌制臺這里,存有廣東眾多衙門,包括濠鏡在內的文書典籍,不知可否容我查閱五天?五天之后,我再將心頭謀劃稟告制臺。”汪孚林見凌云翼緊皺的眉頭沒有絲毫舒展開來的跡象,他便很隨便地拱了拱手說,“畢竟我是突如其來接到任命,匆匆來到廣東的,對于上上下下全然不熟悉。若要擔負制臺給予的重任,不得不先知己知彼,還請制臺成全。”

想到今天汪孚林給自己的第一印象頗為不錯,言談舉止都比之前那個又臭又硬的巡按御史要讓人舒服得多,再加上那背后的強硬后臺,凌云翼躊躇良久,最終還是決定點頭。畢竟,這在他眼中不是什么值得拒絕的大事,只不過,對于汪孚林剛剛突然拋出的那句話,他還是免不了有些好奇。

于是,接下來的五天里,汪孚林便是自始至終逗留在兩廣總督府。當這樣一個消息傳回廣州城的時候,頓時在各大衙門引發了軒然大波,尤其是布政司壓力最大。誰不知道,一旦總督和巡按御史沆瀣一氣,這便意味著廣東境內的所有大小官員全都必須俯首帖耳,否則,督憲合力的結果,鐵板釘釘便是那位官員落馬。因為想要打探汪孚林究竟是在總督府中做什么,肇慶府治所在的高要縣前往廣州城的官道上始終奔馬信使不斷。

當廣州城中的人終于得知,汪孚林是泡在文書庫里時,這一日,汪孚林終于是再度出現在了凌云翼的書房中,至于究竟談了什么,卻只有兩個當事者本人知道,旁人再無一人知情。只不過,汪孚林眉飛色舞離開總督府的表情,卻給了外人無限遐思。

ps:話說凌云翼這名字真主角……今天會兩更彌補下之前的懈怠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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