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第六七八章 災星高照香山令

香山縣衙,上任已經三年多的縣令顧敬言正端坐在房中,心不在焉地看著手頭的一卷。

他人到中年,身材福,原本是最怕熱的,可此時雖說外頭夏日炎炎,窗外知了的叫聲聒噪到極點,室內卻有一個紅衣丫頭用手溢扇給他送風,而桌旁還有綠衣丫頭把井水湃過的水果削皮切塊,用竹制小叉子叉了送入他口中,單單從表面上看,他這種日子好似是比紅袖添香還要愜意。

自從朝廷逐漸將久任法推行到全國,縣令從之前的一任三年變成一任六年,不少貧瘠之地的縣令可以算是倒了大霉了,但位于膏腴之地的縣令,那卻是日子過得非常滋潤。而香山縣雖說在廣州府下轄的諸縣中,最初算不上頂尖富裕,但架不紫面有一塊一等一的膏腴之地濠鏡→來在香山當縣令,都有一份例錢每逢有一條佛郎機人的船停泊澳門,都會給縣令送上一份孝敬。

因為從理論上來說,濠鏡也就是澳門屬于香山縣統管,丈抽的事情,也是駐扎在濠鏡的市舶司副提舉會同香山縣令一同疵。然而,身為縣令,每日要應付的事務多如牛毛,所以真的有佛郎機船只停靠碼頭,等到一層一層稟報過來,黃花菜都涼了,所以至少顧敬從上任之后,所謂的會同抽稅就變成了不時抽查,一來二去,這丈抽的職權他一點都沒辦法從市舶司搶過來,再加上濠鏡治安等一般都是當地提調、備倭、巡檢三司統管,他好像就只管收例錢。

雖說就憑這份例錢,他當香山縣令這三年來,已經從初上任時的清貧舉人一躍到如今的婢仆成群,生活優裕。如果不是朝廷法度不容許,小富即安的他甚至不希望調任別處,只希望能夠長長久久地把這個香山縣令當下去。可那種白玉微瑕一般的遺憾,總是壓在他的心里,撓癢癢似的讓他心里不痛快。

“老爺。蔡師爺來了。”

聽到外間傳來這聲音,顧敬當下眼皮子也不抬,懶洋洋地吩咐了一聲進來。然而,蔡師爺一進門。顧敬隨意瞥了一眼,卻現這位素來和自己一樣優哉游哉的師爺滿臉驚惶,而且不等他吩咐,蔡師爺竟是自作主張,把兩個丫頭都給趕了出去。手溢扇一停止。屋子里一下子就悶熱了起來,可蔡師爺卻顧不得許多,快步來到他身邊,壓低了聲音說道:“東翁,外頭有人報信,說是新任廣東巡按御史汪大人已經去了濠鏡!”

顧敬起初還一副心不在焉聽著的模樣,等到聽清楚這句話的含義,他右手猛地一松,那直接掉落在地。

他卻無知無覺地霍然站起身,聲音中竟是帶著幾分顫抖:“什么時候的消息?怎么過境香山的時候沒有半點風聲?送信的人呢?”

“送信的人只是到門口捎帶了個口信就走了。現如今連此事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蔡師爺見顧敬臉色一松,卻仍是鄭重其事地說道,“東翁,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要知道,這位汪巡按上任之后,去拜會過按察司凃臬臺,兩廣總督凌制臺,然后是南海番禺兩地縣令和廣州知府龐府尊先后去拜會過他,他自己則是又去濂溪院露了一面。再接著就無影無蹤了,天知道是不是下來微服私訪了?而且,濠鏡的富庶是整個廣東有名的,粵商閩商無不趨之若鶩!”

顧敬猶如無頭蒼蠅一般在房里走來走去。臉上滿是惱火:“你知道的,那塊地方早就租給了那些佛郎機人,就算我是香山縣令,說是要主持丈抽,但這種事歷來都是市舶司副提舉主持的,濠鏡日常事務又是三司負責。只有那邊出了糾紛報到我這兒。又或者是人命官司,我才會去升堂管一管,平常我壓根手伸不到那么遠,真要出了事算在我頭上,豈不是冤枉?這位巡按真是哪來的念頭,什么地方不好去,竟然先到我這一畝三分地來!”

蔡師爺見顧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覺得委屈了,頓時暗自鄙薄。要知道,顧敬的前任周行一樣是舉人出身,但卻因為清廉有為,拒收濠鏡那邊佛郎機船只送來的例錢,再加上禁走私,嚴查誘拐良民子女,在任期間香山風氣肅然,因此得以入祀名宦祠。對比之下,顧敬這個眼高手低,干不過濠鏡那邊的市舶司官員以及豪商的縣令,根本就是一介庸人而已。然而,他到底是拿著顧敬的束脩,這些話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當下不得不出主意。

“不論如何,歷來巡按御史下到各縣巡查,當地縣令都是要掃塵相待,敬奉有加的。東翁如今既然得到了消息,不論是真是假,還請立刻坐轎出城往濠鏡去,對外就說是巡視鄉里。到時候東翁自己不用深入,派幾個差役進去廣而告之,道是縣衙掛出放告牌,準告欺詐、拐賣、人命等事。這樣的話,汪巡按如果在,至少會覺得東翁是循吏,如果不在,辦幾天案子,也有利于民間風評。”

“很好!”

顧敬頓時喜上眉梢,想都不想地一拍巴掌說,“就按你說的辦!”

縣尊突然要坐轎子去濠鏡,香山縣衙上上下下登時雞飛狗跳。然而,無論他們心中如何腹誹,縣太爺終究是縣太爺,他們也只能張羅了涼轎,又抽簽定了跟著去的倒霉鬼,把這么一尊大神給送出了縣衙。

盡管不用自己走路,但坐在椅晃的兩人抬涼轎上,身材肥碩的顧敬還是不消一會兒就出了滿頭滿身的汗,而且太陽實在太過火辣辣,那把傘根本就遮不住。當走了約莫二十里路,聽說這一程竟然有一百里路,他更是空前后悔了起來。

出來的時候就已經過了中午,這顯然是要在外過夜了,要是半路上沒有旅舍怎么辦?而且因為是匆匆忙忙決定了此行,他根本沒顧得上帶換洗衣裳,這一身汗黏糊糊的,到時候又怎么辦?

不管怎么糾結,顧敬都還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走。而他都覺得辛苦,滿頭大汗抬涼轎的兩個轎夫那就更加叫苦不迭了。除此之外,頭前舉著避牌子開道的白役。跟在后頭走路的捕快,一個個都覺得汗水嘩嘩往外流⊥算是之前出主意的蔡師爺,騎在騾子上只覺得雙股被汗水磨得生疼,也同樣有些后悔自己這所謂兩全其美的主意。更何況他可以想見。如果是白跑一趟,去之后顧敬絕對不止甩臉色給他看,肯定要大雷霆!

這真是何苦來由!

眼見太陽越來越偏西,蓮花莖關閘卻還沒到,轎夫換了三撥。步伐都開始漸漸疲憊無力,差役也一樣把舉著的避牌子扛在了肩膀上,就連騎在騾子上的蔡師爺也被太陽曬得蔫了。可就在這時候,頭前的差役就只見前頭過來一行大約十人,其中甚至有兩人同乘一騎的奇怪現象。可還沒等他們吆喝對方讓路,那一行人已經勒馬停了下來。

“可是香山縣顧縣令?”

昏昏沉沉的顧敬隱約聽到差役說有人攔阻,耷拉的眼皮子微微往上一挑,繼而有氣無力地叫道:“是誰擋路?”下一刻,他就聽到了答。

“本憲廣東巡按御史汪孚林!”

頃刻之間,滿身睡意和疲憊的顧敬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如同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似的,一下子完全清醒了過來。可還沒等他說上一句話,就只覺得身下的涼轎猛地一顛,竟是前頭抬的那個轎夫腳下一個趔趄,直接跪了,可憐他這大胖子被這股勁一帶,整個人一骨碌翻了出去。眼看他就要狼狽滾落在地時,一個差役總算眼疾手快,出手拉了他一把,可卻禁不棕尊身材太過豐滿。兩人須臾之間滾作一團,可總算是避免了鼻青臉腫的情形。

等到昏頭轉向的顧敬好容易在幾個差役的拖拽下站起身時,他再看向汪孚林,現對方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喜是怒。登時無地自容,而心中更是把抬涼轎的轎夫和那幾個動作慢的差役罵了個狗血淋頭。

第一次見新任巡按御史,竟然出這么大的丑!

好容易整理了一下思緒,他鬧不清楚之前到縣衙送信的人,到底是有意提醒自己,還是根本就是汪孚林的人。因此只能含含糊糊地說道:“不知道汪巡按大駕光臨香山縣,下官實在是惶恐,下官正要到濠鏡去”

“我就是剛從濠鏡來的。”汪孚林直接打斷了顧敬的話,見這位衣衫和臉上都沾滿了塵土,顯得異城狽,聽了他的話更是滿臉的不知所措,他便淡淡地說道,“顧縣令來得正好,我原本只是想微服到濠鏡看看,沒想到因緣巧合,被我撞到了一樁船上佛郎機奸徒招也騙,騙財拐人的案子。如今碼頭上那些佛郎機人才剛剛生過一弛斗火并,濠鏡三司已經嚴陣以待,苦主則為我派人救出,里通奸徒的幫兇我也帶來了,就索給顧縣令去審吧。”

天哪!

顧敬原本就在拼命祈禱汪孚林此行濠鏡別遇到什么事,可聽到汪孚林不但遇到了惡性案件,甚至整個地方都亂了起來,他登時兩腿直打哆嗦,差點沒坐倒在地。好在蔡師爺已經趕了過來,不動聲色攙扶了他一把,他這才勉強站住了,臉上的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下官下官立刻派人去查”

“苦主和幫兇就在這里,雖說那佛郎機兇徒尚未落網,但本憲已經照會過濠鏡佛郎機人中一個有些威信的頭目,提調司也將嚴加追查,顧縣令只要香山縣衙升堂好好審理明白就行了。”汪孚林嘴里這么說,卻想起了被自己丟給馬提調的巡檢司副巡檢吳有望。之所以沒帶香山縣來,實在是因為此人和大齙牙還不能一并處理,這玩忽職守,勾結奸徒的罪名頭提一筆就行了,用不著放在一塊來說。

“是是是。”顧敬都根本來不及去擦額頭上滾落的那一顆顆豆大冷汗,只有連連點頭,但聽到不用自己親自再到濠鏡去,汪孚林似乎也沒有追責的意思,他還是松了一口大氣,隨即擠出笑容道,“那就請汪巡按屈尊先宗縣衙官廨,倉促之間,下官什么都來不及準備,只怕要委屈了大人”

“香山縣的客棧我也住過,沒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不過看天色,到香山縣時城門就要關了,進城的事情只怕就要勞煩顧縣令了。”

汪孚林之前考慮到蓮花莖關閘入夜關閉,于是在提調司住了一夜。而碼頭上里斯本號的那場暴亂,其實在傍晚時分就已經結束了。因為有賈耐勞的話,除卻相鄰的兩條船,還有一條兵船派人加入了鎮壓,據說他的老相識塞巴斯蒂安佛朗哥身受重傷,總算還沒死,現在正在教會白馬行醫院中接受緊急治療。他今天清晨啟程的時候,這么一件事和他來濠鏡的消息一起已經傳遍了四處,但他這么快離開卻是誰都沒料到。

至于他剛剛經過蓮花莖關閘的時候,本來還要過幾天才能開閘,但因為他的巡按御史大印,再加上之前已經有消息送來,把總哪里敢有半點留難?換言之,和濠鏡三司一樣,好賜水撈足的把總恨不得天天燒高香,只求他這災星瘟神快走。

顧敬卻不知道汪孚林那些心理活動,連聲說道:“不麻煩不麻煩,城門開啟關閉的時間縱然是固定的,但真要是遇到緊急的事,城頭放個吊籃下來送人進城卻還是沒問題的”他還準備再好好夸耀一下香山縣的城防,但看到汪孚林沒有半點興趣,他只好怏怏閉嘴。

當這半道遇上的兩撥人到香山縣衙時,已經是濠鏡那場暴亂之后第二天深夜的事情了。因為吊籃只能運人,馬匹只能留了人在城外看管,而等到顧敬鞍前馬后騰出自己的官廨正房安置了汪孚林,都已經四更天了,直打呵欠的他卻還不敢立刻就睡,拉了蔡師爺嘀嘀咕咕商量了小半個時辰,這才顧不上平日那些窮講究,連洗澡洗腳都懶得去折騰了,換了衣裳倒頭就睡。

好像合眼之后才沒多久,他就被人推醒了,睡眼惺忪的他自然惱火得很,可這滿腔火氣在聽到那丫頭說的話時,就全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爺,外頭就要敲云板讓人進大堂點卯了!畢竟汪爺就在縣衙,蔡師爺也是沒辦法才讓奴婢叫醒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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