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剛剛只是突然指摘佛郎機人反客為主,確實沒有說要斷絕商市!
方三老爺登時自責關心則亂,最后的話里竟是帶出了幾分威脅的意思,此時被汪孚林倒逼回來,他不免有幾分自亂陣腳,當下索性閉嘴裝起了啞巴。
知道這種老油條不是抓住一個語病就能窮追猛打完全打死的,汪孚林就索性輕輕放過了這一茬。趁著四下里鴉雀無聲,他就用手指輕輕敲打了幾下扶手,等到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這才繼續往下說。
“市舶司在廣州城內,駐守在濠鏡之內的不過副提舉,以及麾下小吏,然則這是祖制,不可更動。至于香山縣顧縣令,名義上是管轄市舶司,但因為隔著一道蓮花莖關閘,不可能隨時隨地為了一件事就來回奔波二百余里,所以濠鏡之事,一直都是三司統管。提調司全權管理文武各種事務,備倭則防倭寇以及海盜,至于巡檢司,則是稽查走私,維持治安。至于最重要的海貿,市舶司副提舉主領丈抽,而顧縣令反而只是拱手而已,頂多是忙里偷閑抽出一點時間前去抽查。”
“所以,這一次的案子,看似只是個例,是突發事件,但里通佛郎機奸徒的黃天仁已經供述,這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三次!”
汪孚林一下子提高了聲音,重重一捶扶手,起初說閑聊時的和顏悅色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憤怒和痛心疾首。
“一艘船上有不肖之徒,其他船上就會沒有?更匪夷所思的是,那黃天仁竟然能夠蠱惑巡檢司副巡檢吳有望,讓他來宰我這頭肥羊!呵,我在提調司不過只呆了一個晚上,可吳有望的罪狀卻已經洋洋灑灑幾十條,夠他死好幾回了,其中,收受佛郎機人賄賂。為市舶司副提舉楊德丈抽的時候牽線搭橋,偷逃稅金十余起,累計巨萬,一樁樁一件件都有人證物證!市舶司副提舉楊德。收受賄賂十余萬兩,罪證確鑿!”
小小一個巡檢司副巡檢,今天來的這些商號代表自然無一在意,然而他們不得不重視的是,汪孚林在提調司只呆了一個晚上。就得到了這么多人證物證,這背后的象征意義代表什么?代表馬提調已經完全被收服,倒向了這位巡按御史,否則汪孚林只帶了那么幾個人,哪有如此效率?拿掉一個吳有望,誰都不在乎,反正換上的也只是小人物,要買通起來可謂易如反掌。但是,汪孚林直接把矛頭對準的是市舶司在濠鏡的那位副提舉,這就意義不同了。
每一個人都在考慮。汪孚林是不是來真的。而如果是來真的,他是到市舶司這位副提舉為止,還是準備往上追溯?他們又是否能夠摁得住這位來者不善的廣東巡按御史?如果摁得住,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如果摁不住,他們以及背后的家族要做出怎樣的妥協,還有他們這些生意有什么影響?一時間,偌大的二樓一片靜悄悄,氣氛壓抑得竟是有些凝重。
想當初海盜曾一本肆虐廣東南海岸之際,廣州城外海珠島上那些船舶曾經損失慘重,相形之下。澳門卻在葡萄牙人緊急修筑的城墻,以及堅船利炮的護佑之下,幾乎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害。同時得以幸免的,還有在澳門的那些商戶。以及聚居此地的本地百姓。
可即便了解這一事實,在座的六位商人也無不明白,濠鏡畢竟是大明國土,租給夷人根本就是當時海道副使汪柏的個人行為,如今既成事實那么多年,但終究是朝廷沒有明文承認。而管轄兩廣最高權力的兩廣總督也從未接見過佛郎機人,這便是一個態度。而他們因為要從佛郎機人身上賺錢,便不得不仰人鼻息,有的時候甚至不得不采取忍耐的態度,這確實是事實。所以,他們才在等著接下來的戲肉部分。
“這是京城剛發的邸報抄本,各位可以傳看一下。前任廣東巡按御史回到都察院后,和都察院浙江道、福建道等五名御史聯名上書,將蓮花莖關閘從每月六次開啟改成每月兩次開啟,并于雍陌設雍陌營,重設海防同知,嚴查海路往濠鏡運送酒米之外的財貨。另外,還包括每年限制入境濠鏡的船只數量,人口等等,總共十一條。哦,對了,與此同時,市舶司解運上京的租金和稅金都不能少半分。”
這是在廣州城察院蹲守的王思明剛剛派人轉送來的,貨真價實新鮮出爐剛剛來自京師的邸報抄本,因此汪孚林遞給了身邊侍立的劉勃,任由其送了去給那些豪商。眼見這些人傳看了一大圈,臉上的心不在焉之色全都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全都是無與倫比的凝重。
雖則這些商人們自信朝廷既然能夠在海禁上稍稍放開一條口子,再加上看在市舶司每年運送上京的稅金份上,應該不會完全禁絕,可要真是限制得這么厲害,等于幾重枷鎖直接套在身上!而汪孚林微服私訪去過濠鏡的事情,在香山縣丞和主簿一塊去濠鏡下書召集商人的時候,那就已經傳開了,所以各家代表應邀而來的同時,當然也揣摩過汪孚林此行的用意。
其中最壞的一種可能便是汪孚林和從前那些激進派的官員那樣,打算以那場暴亂為借口,驅逐那些佛郎機人,甚至于開戰;不好不壞的可能是強迫佛郎機人停市數日甚至數月,等到交出兇手后,殺雞儆猴,借此立威;而最好的一種可能,不外乎是召集他們這些商人稍做敲打,讓他們破財消災。可汪孚林現在首先表達的不是自己的態度,而是朝中正在掀起的那么一場風波,他們就算在廣東風光無限,可對于朝中就鞭長莫及了。
當然,朝中少不了粵閩籍的官員,未必不會說話,可據說之前首輔張居正才清洗過都察院,那么現在留下的應該是自己人,在這種情況下,安知這背后就沒有獨斷專行的張居正授意?畢竟,在這里坐著的每一個人,距離那位首輔的距離。都遠遠大于廣州到京城地理上的距離,誰都難以揣摩首輔之心。
因此,比方三老爺地位更高,潮州商幫的代表人物潮州黃氏黃七老爺見其他人都還在沉吟。他就主動第一個開了口,滿臉的鄭重其事:“還請汪爺賜教。”
“我得到邸報之后也頗為吃驚,而且沒想到首倡之人,便是我的前任,巡按廣東任滿回去之后的石御史。我可以在這里明明白白對各位說一句。我絕不同意他們的諫言,這完全是因噎廢食。在此之前,我已經上書兩廣總督凌制臺,凌制臺已經首肯,與我聯名上書朝廷,蓮花莖關閘每月開啟六次,實在是極其不便。應該盡快改為隔日開啟,而最理想的是每日開啟,早上開,晚上閉。不能因為管理困難。便人為設阻!”
在剛剛聽到都察院某些御史竟然要限制濠鏡的海貿規模時,商人代表們猝不及防之下,無不憂心忡忡,此時此刻汪孚林拋出來的這個提議,卻讓每一個人在欣喜之余,卻覺得腦子有點轉不過來。蓮花莖關閘每日開放,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哪怕隔日開放那也比現在好多了,畢竟商場如戰場,有些事情不是他們能立刻拍板的。若有消息傳送,偷偷摸摸走海路,總不如走陸路傳送來得方便。只沖著這一點,他們對汪孚林的敵意和警惕也不由得少了三分。
汪孚林在拋出前后相對的兩件事之后。卻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話鋒一轉道:“各位久居濠鏡,應該知道,如今有佛郎機人多少?我大明百姓多少?”
這種事情就是問顧敬這個香山縣令,對方也很難答得上來,但對于在座的商人們來說。卻能給出一個大概的數字。眾人對視了一眼,卻是一個閩商陳四老爺比較謹慎地開口答道:“佛郎機人不斷有船只來去,具體的數字會有波動,外界人常說過萬,那是言過其實了,但少的時候一千人,多的時候約摸兩三千人。至于我大明子民,如我等這樣設有商號長居此地的,再加上當掮客的,當伙計跑腿的,碼頭搬運的,開設客棧酒樓茶館等等,約摸能有三四千吧,再加上行商和隨從,應該超過五千。”
這個數字和汪孚林聽到的也差不多。因此,他微微點了點頭,這才繼續說道:“但是,其中本籍濠鏡的百姓有多少?”
此話一出,顧敬瞅準了機會,連忙陪笑道:“香山縣以南的濠鏡澳,原本都是散居漁民以及極少數的農人,連像模像樣的村莊都沒有。如果下官沒有記錯,在賦役黃冊上,戶不超過一百五十,人不超過六百。”
“這就對了,都察院石御史等幾位御史上書的諫言,我固然不同意他們的結論,但他們陳述的事實,各位想來卻不得不承認。朝廷從前之所以造蓮花莖關閘,就是為了防范夷人擅入廣東其他地方,也禁止本籍不在濠鏡的明人隨意前往濠鏡。而且,朝廷不允許在濠鏡的佛郎機人擅自建造城墻堡壘房屋等等,卻也同樣不允許本籍不是濠鏡的外地人士定居。所以,從這一層面來說,在濠鏡的那些商行、公所、會館,本該是全都干犯禁例的!至于佛郎機人,當年把地租給佛郎機人,朝廷可是至今沒有下過明旨,而兩廣換過多位總督,也從來不曾答應過他們的求見。”
汪孚林從這兩種角度剝開表皮直入中心,眾商人頓時為之嘩然。可汪孚林沒有給他們群起反駁的機會,這一次便一口氣把所有提案都拋了出來。
“但佛郎機人可不管什么名不正言不順,他們曾經造過城墻和堡壘,也曾經來過什么圣母踏龍頭的鬧劇,當然,現在都已經被拆了,但這卻并不妨礙他們把濠鏡的土地當成自己的所有之物,你們的商行、公所、會館,全都是向他們付租金的吧?而諸位在濠鏡交易多年,固然有那些公平交易的佛郎機熟客,可也不是沒吃過某些虧吧?”
“濠鏡畢竟是我大明之地,那些佛郎機人在此租居交易多年,人越來越多,已經有主客易位,鵲巢鳩占的架勢,長此以往,難保他們會視之為國中之國,到時候從自己的國內派官員過來,市易規則也大可由他們自己制定,如之前碼頭上那場暴亂,要不是我親自在場,要不是我派人把受害者以及幫兇一塊帶了出來,事后,他們是不是可以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哪怕濠鏡有三司在,然則因為官職品階太低,市舶司副提舉又只是副職,一旦與人勾結,香山縣令鞭長莫及,若被欺瞞更是很容易不知情,所以,我已經上奏朝廷,曾一本雖已身死,然則閩粵海盜依舊猖獗,為防萬一,于雍陌設香山參將,主管海路進出濠鏡之門戶,統管蓮花莖關閘把總及駐軍,之所以不是重設海防同知,而是香山參將,正是為了調兵方便,同時,海路運貨,可以減輕蓮花莖關閘的壓力,酒米之外不許帶別的,本就不妥。”
“至于市舶司,按照祖制,自然應當仍舊駐扎廣州城內,收稅之事則悉數委托香山縣。然香山縣令職責所在,不能輕易離開城中,委之小吏則弊病橫生。而濠鏡偌大地方,租給佛郎機人卻只收五百兩,哪怕有稅金貼補,仍可以說是大虧特虧。既然朝廷從來就沒有明文租借,而濠鏡土地本歸我大明所有,我將上奏朝廷,廢除佛郎機人每年繳納五百兩租金一事。”
“今后三十六行凡于濠鏡設商鋪者,遴選六家為保商,是為官商,獲得濠鏡貿易特許權。這些保商擔保外來商船守法以及足額繳稅等各種事宜,外來商船抵達時,可以在六家保商中指定一家,每船支付銀二百兩為保費,其中一百兩交納朝廷,抵扣從前的租金,同時獲得在濠鏡居留資格,遵紀守法者可長期居留,已建房居留者視為既成事實,按屋舍占地大中小三等,收取租金,然不許再多占土地。如再發生里斯本號之類的事情,連帶責成保商負責賠償,甚至追責。保商擁有先行購買商船所帶商貨的資格,同時六家保商合稱議事局,每三至五年重選,主持對佛郎機人租借土地事宜,一應文書交香山縣備案。”
“至于這個議事局,職責當然不止如此。每逢有船入港,提調司報香山縣,由香山縣令親自主持丈抽,并備案。議事局推舉一人為澳長,任期三到五年,不可連任,由香山縣令管轄,主理澳票之事,負責從佛郎機人處抽取出口稅金,任滿后如賬簿公允,稅金充盈,可賞給冠帶褒獎。而仿照杭州北新關派駐戶部分司主事坐鎮,可請廣東按察司遣分巡道一員與巡按御史定期巡查濠鏡,督查稽核每年丈抽及澳票的稅務賬冊,制定新一年度澳票數額。至于市舶司,不再駐濠鏡,依舊主理其他各國貢舶事宜,每年兩次于海珠島展銷,供士民博買海外珍奇,貢舶采買我國財貨。”
直到這時候,從香山縣令顧敬,到在座的每個商人,這才齊齊抽了一口氣,真正明白了汪孚林的用心。而不論是誰,在最初的驚詫過后,無不生出了一絲難以抑制的興奮和狂喜!顧敬欣喜的是丈抽的事終于完全歸自己了。商人們歡喜的是第一次能夠名正言順在濠鏡扎根,在對佛郎機人上也第一次占據了上風,同時得到了一個相應的名義。
至于市舶司雖可以說是元氣大傷,但市舶司官員很少有進士,本來就談不上在朝中有什么話語權,更何況,汪孚林還打算復海珠島之市。如果成功,市舶司也還算有些甜頭!
至于按察司的監察,那也一樣在情理之中,說不定這差事還是落在海道副使的頭上。
說來說去,好像就少了一個布政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