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仔,細仔……”
仿佛飄在空中的細仔迷迷糊糊聽到這一聲聲呼喚,很想回去看看究竟是誰在叫自己,但無論意識還是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全都不聽使喚,只能感覺到整個人好像越飛越高。突然,他只覺得身上什么地方傳來了一陣劇痛,頓時痛呼了一聲,緊跟著整個人就猛然從高空墜落。幾乎是一個激靈之后,他就猛地睜開了眼睛,卻被那刺目的亮光給逼得再次瞇起了眼睛。
足足好一會兒,他熟悉了那光線變化,這才看見身邊圍著幾個人,其中一個手中還拿著一根長長的東西,瞧著仿佛像是什么針。他一下子打了個哆嗦,想要爬起身時,卻微微挪動了一下就再沒有力氣,只能結結巴巴地問道:“你們……你們是誰?”
“還餓不餓?”汪孚林手中端著一碗魚湯,猶如對待那些饑腸轆轆的小貓似的,笑瞇瞇地說道,“還要不要再吃點?”
細仔這才回過神來,等到鼻子捕捉到那股難言的香氣,他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突然一骨碌坐了起來,一把搶過了汪孚林手中的碗,大口大口喝了起來。大概是因為那湯溫度正好,而且又濾干凈了魚刺,鮮美可口,他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了,只覺得唇齒留香,比平時吃過的任何東西都好吃!少許恢復了一點的他放下碗,再次偷瞥了一眼面前笑吟吟的汪孚林,隨即發現,之前看到的什么針不見了,身邊的其他幾個人影好像也都離開了。
人既然少了,他心下稍安,當下舔了舔仍舊有些干裂的嘴唇,小聲問道:“我這是在哪?”
“還是在你的那個漁村,這是付老頭家里。”看到細仔肩膀抽動了一下,臉上露出了彷徨失措的表情,汪孚林便笑著安慰道。“沒事,付老頭現在被我收拾過了,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讓他站著,他不敢坐著。付老頭,你說是不是?”
付老頭被呂光午推搡著上前,見汪孚林回過頭來瞅了自己一眼,他登時想到之前救醒細仔的過程中。自己和其他三人差點要抽簽決定誰先沉海,他哪里敢質疑汪孚林這話,趕緊點點頭道:“是是是,細仔你就在我這里好好養著,愛吃什么吃什么,我讓人給你做,沒有就下海去捕撈……”
希望這幾個煞星能夠放他下海,那時候就是他的天下了!
汪孚林沒等付老頭說完,就暗示呂光午把人給拖走了。等到他回過頭來,看到細仔滿臉的疑惑。但隱隱也有一種如釋重負,他就笑著與其嘮起了家常。他先后收留了金寶和秋楓,用了葉青龍,在遼東還收留過舒爾哈齊,帶回來王思明,現如今身邊還有個陳炳昌,對于小孩子和少年郎的心理,可謂是摸得非常清楚。因此,在他異常親切的交談后,細仔又吃了兩塊從前根本沒嘗過的美味小點心。小家伙臉上的警惕之色到底減少了很多。
這時候,眼看火候完全到了,汪孚林方才問起了當初海上的那場變故。
提到舊事,細仔牙齒咯咯打顫。但因為本能地感到汪孚林并沒有惡意,對自己更是極其和善,他還是努力鎮定下來,嘴里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最初的描述,和汪孚林從徐秀才,以及付老頭的描述非常相似。但說著說著。他就敏銳地發現了一個細節。
“在把他們從海里救上來之前,你確定不遠處還有一條傾覆的小舢板?”
“嗯!那天天氣很好,我眼睛很好,不會看錯的!”
怪不得,我就想那些佛郎機人又不是一條魚,怎么可能在海上漂泊這么久,原來是早就備好了接應的船只。至于怎么會只是一條小舢板,而后又淪落到竟然要搶掠漁民船只的地步,那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這里,汪孚林念及小家伙之前的慘狀,便若有所思地說道:“當初你怎么會想到去新安縣衙告狀的?”
“是付公……”盡管剛剛付公表現得非常和藹,但對于這位漁村之中最年長同時也是最兇惡的老人,細仔還是心有余悸,聲音也變成蚊子叫似的,“他說這件事還是得告到官府去,還說縣衙里唐縣尊是個濫好人,看我無父無母,怎么也不會讓我空手跑一趟,肯定會給點錢。”
“可錢一到手,就被付老頭拿走了,對吧?”
汪孚林看到細仔卻還特意瞧了瞧,見付老頭不在,這才趕緊點頭,他就呵呵笑了笑:“對了,都叫你細仔細仔,你大名叫什么?”
細仔有些詫異,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道:“我伯父還給我生了個哥哥,所以爸媽叫我細仔,但哥哥早年病死了,我沒有大名,只知道姓孔。”
廣府方言,不似其他地方那般大多稱呼父母為爹娘,而是和后世習慣一樣稱作是爸媽,這一點汪孚林倒是知道。而鄉間百姓若不認識字,在取名上頭大多隨便得很,這一點直到新世紀都是如此,更不要說現在了。不過,這時候他想想細仔在家的排行,頓時啞然失笑,這不是孔老二嗎?見小家伙似乎并不認為沒有大名是什么恥辱,他想了想就又問道:“付老頭拿了你家里長輩的燒埋銀子,卻不管你死活,村里其他人就沒有說一句公道話?”
“大家都太窮了……”細仔臉上一怒,隨即有些黯然,牙齒也緊緊咬住了嘴唇,“付公是村里最有錢的,其他人也養不起我。我又沒處去講道理,想過去城里找活干,但付公怕人認出我來,所以……”
原來付老頭是生怕有人認出細仔是之前那樁沸沸揚揚漁民被殺案的苦主,發現唐縣尊善心大發貼補的二十兩銀子落入了別人的腰包,所以才不但奪了人的銀子,還不放人入城另覓活路?
汪孚林的眼中殺機乍現,隨即卻若無其事地繼續東拉西扯,從細仔口中套話。事實證明,盡管只是個歲的孩子,但在他一再釋放善意,又壓服了漁村中惡名昭彰的付老頭之后,細仔對他頗為信賴。端的是把所有知道的事情一股腦兒都倒了出來,其中就包括付老頭的兒子確實有一艘船,但也只不過是比漁村里那些船稍稍像樣一點,而手底下壓根沒有幾十個人。而是只有七八個手下,最近幾天確實有可能回來。
再三確定了此事之后,他便吩咐已然蘇醒的陳炳昌照顧著小家伙一點,自己去尋呂光午和鄭明先商量。很快,他們兩個的隨從就把小小的一個漁村跑了個遍。每家給了二兩銀子。聽說是有外來的強人扣住了付老頭,要和付老頭的兒子付雄談一筆大買賣,所以希望他們這一兩天不要出家門,各家都不敢抗拒。畢竟,之前在拿下付老頭后,呂光午就已經派兩個騎馬的隨從看住海邊以及其他出入口,生怕走漏消息,如今又用錢封口,誰敢有二話?
哪怕被汪孚林等人拿住的那三人,其家屬也沒有多問一個字。村子里當然不止出了付雄一個海盜。還有好幾個跟著付雄下海討生活,在這種窮得叮當響的地方,弱肉強食無疑是不二法則。汪孚林等人能夠隨隨便便拿住了付老頭以及他家里幫工的三個人,誰還敢去雞蛋碰石頭?
因為來時帶了不少干糧和肉脯,再加上點心,付家存著的油米,海鮮干貨,汪孚林算了算,足夠一大幫人在這里守候五六日,當即在按照付老頭的說法。在海邊一株枯死的老樹上掛了件衣服,就開始耐著性子等候那條傳說中的海盜船。
然而,別的苦他倒不在乎,但在這里最不便的就是沐浴更衣。換洗衣物他倒是備了一套。可這是在這漁村,唯一的一口淡水井非常寶貴,天天拿來洗澡自然不可能。而這和當初他在冬日遠行遼東的時候又不一樣,那時候天寒地凍用不著常常洗澡,可廣東這天氣卻是濕熱,即便是有海邊的海風。他也常常感到身上黏糊糊的。
唯一慶幸的是,付家的草屋窩棚確實是漁村里最結實的,哪怕期間下過兩場雨,,總算沒有任何漏水和積水。
就這樣一直等了整整三天,這一日傍晚,太陽西下,晚霞如血,在漁村一棵大樹上望風的一個呂氏家仆突然一溜煙進了窩棚,直截了當地說道:“海上有船朝這邊來,是一條白艚船,船頭隱約能看見有人。”
呂光午知道自己這個家仆眼力絕佳,當下便看向自己牢牢鉗制的付老頭,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之前你耍什么花招,驚走了你兒子,那你這條老命就別想要了。”
“知道知道,諸位還請放心。”付老頭嘴里這么說,心里也著實七上八下——又怕兒子品出不對勁,半途揚帆折返;又怕兒子帶來的人手不夠厲害,到時候反倒被這里的幾個兇神給拿下了;又怕到時候真的兩邊大戰,他會受到牽連——之所以一個人守在這要啥沒啥的漁村,還不是因為他圖個安穩,老來惜命,再加上給兒子留一條后路藏東西嗎?幸虧這些家伙沒有逼問他藏贓物的地窖在哪,否則他抵死也不會把和兒子溝通的暗號說出去!
付老頭渾然不知,呂光午之前的恐嚇不過是做個樣子。付老頭接了付雄回來又不是第一次,這漁村里還會有人不知道付老頭那些簡單的暗號不成?畢竟,還有細仔這么個小內應在!
漁村正對著的固然是一片海灘,然則在距離這里不到一里地的地方,卻有一處足以停泊單桅帆船,水位比較深的小港灣。當這條船趁著夜色停穩之后,便有人從船上搭了船板,前頭兩個小心翼翼搬下了一個箱子,緊跟著又下來兩個空手的。最后一個下船的人額頭上有一條深深的刀疤,腰間鼓鼓囊囊,仿佛藏著什么東西,卻是扭頭沖著船上留著的兩個人說道:“小心看好了,尤其是那兩個紅毛鬼子,我天亮就派人回來換你們!”
這額頭上有刀疤的男子,正是付老頭的兒子付雄。之前他就讓相識的另一條船往家里送過消息,這時候一想到回頭能夠進新安縣城,到在縣城里悄悄納了的外宅婦那里放縱一下,他就覺得渾身發熱。不但是他,他身后那些手下也一個個都興高采烈。自從沿海那些曾經被海盜占領的澳島,比如南澳被官軍一遍遍掃蕩過,他們大多數時候零零散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盡管他們再加上那些走私販子也有幾處公認的基地,但女人就很難談得上了。
相反,自家村子卻成了最好的藏匿贓物以及補給的地方,反正他們在海上做那營生的時候,誰也不會蠢到用原名!
“早些年那些澳島上紅紅火火的時候,那些個家伙都把家里人接了過去,誰想到后來風向轉得那么快,轉眼就被人連鍋端,這些年晦氣透了。”
“說的是,這幾年越來越不好混了,再這么下去,咱們就偃旗息鼓歇幾年。香山那邊田多,寄莊也多,最適合定居。”
“說到香山,濠鏡那邊聽說有大變動,說不定咱們把錢湊一湊,也能發點財?”
聽到部下們你一言我一語,甚至還有人異想天開想去濠鏡撈一票,付雄自是嗤之以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那些豪商們把持的事情,會容許他們這些海盜分一杯羹?不說別的,那些潮州大戶還有走私船,雖說船上貨多,但一樣不好對付,每一條船上頭都有準頭或好或壞的火炮,有時候還有火槍,船員水手悍不畏死,像他們這樣的,也就只能沖著某些小走私販子,要不是這次撈了一票意外之財,哪有底氣回鄉?
眼看村莊越來越近,炊煙裊裊,狗吠陣陣,付雄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幾個手下亦然。可就在自家那窩棚距離不過二三十步遠的時候,他卻一下子停下了,隨即一只手按在了腰間的鋼刀上。
不對勁,絕對不對勁!要知道老頭子手底下雇了村里三四個人,論理得到他回來的消息就會派人盯著海面,這時候理應迎出來說話了,怎么會沒動靜?
“雄哥?”
“走!”
付雄直截了當迸出了一個字,轉身撒腿就跑。然而,他才剛剛跑出去沒幾步,就只見來路上已經被一條英偉大漢給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