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剌加,也就是后世俗稱的馬六甲,陷落在葡萄牙人之手至今已經長達六七十年。而在這六七十年中,末代蘇丹最初一直都在四處流亡,組織抵抗,同時尋求大明朝廷的幫助。奈何正德年間從天子到朝廷全都被葡萄牙人所惑,而到了嘉靖年間,朝中雖說正視了所謂佛郎機人,也就是葡萄牙人的威脅,但在軍事和外交上同樣是雷聲大雨點小,甚至一度發展到行文暹羅,讓其發兵助滿剌加復國,絲毫沒考慮到暹羅和滿剌加始終都是死敵。
以至于那位末代蘇丹精心挑選,充當使臣的國王叔父最終死在了京師。
而在滿剌加亡國期間,葡萄牙人還冒充滿剌加,派出使團謊稱入貢,想要從廣州進入,被識破后,被拒之門外的葡萄牙人伙同倭寇一起在沿海肆虐,后來打不過就服軟,租借濠鏡,這些就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了。
換言之,自從宣德年間,明軍正式撤出安南,同時鄭和寶船束之高閣開始,曾經一直自視為宗主國的大明,早已不復往昔赫赫威勢。整個嘉靖年間,整整四十五年,暹羅入貢兩次,安南一次,占城一次。相比永樂宣德年間常常出現的十幾個國家使團云集一堂的場面,自然是顯得極其落魄。當然,汪孚林很清楚朝中某些守舊老大人的心態,他們只怕也正希望這種送上一堆玩意,卻伸手討要更多賞賜的使團少來為妙。
暗地里將明初那些使團當成天子好大喜功粉飾太平的官員,其實一直都很不少!
徐秀才在濠鏡當過多年通事,此時得到汪孚林的贊賞,他更是嘆了一口氣說:“據我所知,南洋除了還算大國的暹羅之外,彭亨、渤泥、阿魯等國。不是向葡萄牙人朝貢,就是臣服于他們,反而是對我大明。他們所謂的朝貢只是為了貿易和討取賞賜,就是這種朝貢。隆慶年間到現在這十年,也基本沒有。”
“此話不錯。”杜茂德既然當過海盜,對東南亞那些國家的了解自然不比徐秀才來得少,甚至還補充道,“其實從明初開始,移居暹羅滿剌加等地的我國百姓便數以千萬計,這許多年來繁衍生息,也不是一個小數字。早先有三寶太監下西洋。之威赫赫,漢民在當地的地位頗高,但朝廷多年不管這些海外藩屬國,漢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尤其如今頭上頂著的是紅毛主子,那就更甚。如林道乾能在北大年扎根,林阿鳳能夠進軍呂宋,漢民不滿佛郎機人統治,發動土人,這卻也是原因之一……”
徐秀才和杜茂德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他們知道的那些南洋諸國形勢,陳炳昌哪怕幫忙整理過歐洲諸國圖錄,卻也只有聽的份。等到兩人終于告一段落。而汪孚林則陷入了沉思,他便忍不住小聲說道:“可如果招撫海盜,令其攻略南洋,又只是空口說白話,他們會不會不愿意?就算凌制臺和周觀察最終點頭,朝廷也默許了,可不給點實質性的好處,海盜又不是傻瓜,怎會輕易賣命?”
“實質性的好處自然很簡單。佛郎機人尚且能夠在濠鏡通商。其他國家又有何不可?如果滿剌加復國,那么。他們自然獲得了通貢的權力。也就是說,只要派出貢舶。可以直接來廣州,采買我國出產的瓷器絲綢茶葉等等,至于接下來他們是賣到南洋,還是賣到東洋,那是滿剌加的事,不是嗎?”
還能這樣!
聽到汪孚林此言,不但陳炳昌恍然大悟,就連杜茂德和徐秀才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之后,也同樣覺得汪孚林這樣的條件的確頗為可行。只不過,對如何爭取朝中對于這一條陳的支持,三個臭皮匠商量到最后,仍然是半點頭緒都沒有。畢竟,他們全都只是秀才,朝中那些大人物他們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人家政見如何也不清楚不明白,這建設性意見又要怎么提?
卻還是汪孚林突然想到了當初在北新關結識的稅關太監張寧。杭州官員已經換了一茬,這位之前卻依舊堅挺,背后靠山不是司禮監頭號人物馮保,就是二號人物張宏,能不能從這上頭動動腦筋?尤其是基于馮保的好日子很可能會隨著張居正的死到頭,張宏這個效忠萬歷皇帝的太監,他卻不大記得結局如何了,是不是可以通過這位司禮監二號人物,對萬歷皇帝施加一些影響?然而,在這個念頭剛剛浮上心頭不多久,他就干脆地掐滅了。
皇帝這種生物,價值觀都是從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更何況萬歷是出了名薄情寡義的皇帝,從小陪伴在身邊的太監,馮保不說,其他人也是說扔就扔,貪財更是到了骨子里,與其指望這位現如今還被張居正壓得死死的小皇帝,還不如指望自己!
就在這時候,徐秀才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汪爺,在濠鏡經營海貿的那些粵閩豪商們,在朝中或多或少都有關系。而他們向往徹底開海那已經是不知道多少年了,招撫海盜下南洋經略,無疑也給他們開辟了一條路子,此事何妨與其中那些可靠的透個底?如若他們能夠說動朝中那些支持他們的官員,支持的人就多了。最重要的是,朝廷和官府向來最喜歡的,不正是惠而不費的那一套?”
緊跟著徐秀才此言,杜茂德自然不會沒有決心,立刻慨然說道:“凌制臺處,只要以政績和功績打動,至少會容許汪爺試一試。而既然已經有呂公子那一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接下來不妨由我帶著邱四海等人出馬,卻不在招撫林阿鳳,而在其如今已經分崩離析的部屬!海盜之中素來無義,如果朝廷顧慮林阿鳳此人,群盜很可能發生內訌,殺死他,甚至于將其獻出。沒有林阿鳳這個海盜之中的標桿,朝中諸位的顧慮想來也不至于這么大。”
因為之前差點被林阿鳳派邱四海重新逼上梁山這件事。杜茂德徹徹底底豁出去了——他很清楚事敗的話肯定沒命,就算成功,聯絡林阿鳳部屬算計林阿鳳的事傳出去。自己那段過去說不定會被人掀出來,那時候會變成什么名聲。可反正汪孚林已經答應照顧他的妻兒。他這條命就算送了也甘心情愿,更何況名聲?
徐秀才再次露出了極度震驚的表情,可最終欲言又止,沒有反對。而陳炳昌則是徹徹底底說不出話來。
面對這兩個秀才相輔相成的建議,汪孚林仔仔細細又想了想,最后開口說道:“林阿鳳林道乾對于朝廷來說,是巨盜,而對于南洋諸國來說。同樣是一面旗幟,如果只為了讓朝廷安心就除掉這兩人,恐怕經略南洋未必那么容易。畢竟,兩個讓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聞風喪膽的巨盜,和幾個名不見經傳之輩比起來,誰更有威懾力,不言而喻。且不忙在一時,如今還有一點時間。周觀察那里我之前才去探過一次病,不宜再去,但杜生你如今不宜在人前露面。且回房繼續整理那些東西,陳炳昌,你代我再去探望周觀察。但先不要提那筆財物的事情。而粵閩海商處,徐生你也代我前去接洽,但記住,話不點透,你不妨先去潘家。”
“是!”
見杜茂德和徐丹旺兩人起身應命,陳炳昌也連忙站起身來。等到兩位同伴兼前輩離開,少年的腦袋才一下子耷拉了下來,遲遲沒有挪動腳步。當汪孚林有些疑惑地抬頭看過來的時候,他才低聲說道:“我……我實在是幫不上什么忙。要不,我把束脩還給汪大哥。您另外再請人……啊!”
他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肩膀被人重重一拍。這才發現汪孚林已經站起身來到了自己身旁。
“他們的束脩多少,你的束脩多少?再說,本來我請了你來,就是做書記,所謂書記,也就是那些文書簿記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你只要學著就行了。別忘了你是來歷練學習的,不是來獨當一面的,你要是能獨當一面,那還用得著做這個書記?三十兩雇一個文字嫻熟,書法漂亮的書記,你還怕我虧本嗎?沒見縣衙三班六房中那些書手明里暗里能撈多少錢?”
汪孚林很清楚陳炳昌不了解某些真實情況,輕輕巧巧偷換了概念,見陳炳昌終于有了些自信,他就又趁熱打鐵地說道:“再說,徐杜二位都是對科場再無野望的人,你卻不同,要是你將來能考個舉人甚至進士,難不成會忘了今日在我這里的一番磨礪?還是說你覺得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將來自己飛黃騰達時,眼見我遇上什么事故,你卻袖手旁觀,嗯?”
“那怎么可能!汪大哥您對我兄弟二人的情分,我這輩子都不會忘的!”陳炳昌哪是汪孚林的對手,沒一會兒就被完全帶進了節奏,接下來自是提精神表決心,勁頭滿滿地去工作了,“對了,先前那些天京師那邊有不少信送來,我去周觀察那兒之前,先去拿過來!”
他這一走,汪孚林方才呵呵一笑,隨即若有所思地坐下,卻不是盤算著再添一個幕僚——以他區區巡按御史的官職來說,現在這班子已經非常夠用了,陳炳昌經驗不足,可作為書記還是挺稱職的,而且忠實可靠,用后世一句通俗的話來說,那就是性價比非常高——而是思量自己是不是要突擊造訪一下南海衛又或者廣海衛,又或者是惠州府的碣石衛,潮州府的海門所以及靖海所。
畢竟,他所計劃的安撫海盜,經略南洋,軍中若是不打好基礎,一樣是可能鬧出亂子的。
這種時候,汪孚林頓時覺得京師遠在萬里之遙,來回就算通過快馬驛遞,往往也要走許久,實在是不大方便。要知道,他的靠山可全都是正在兵部!
陳炳昌離開之后復又親自送來的信,有些是開拆過的,有些是沒有開拆的。其中標準自然是汪孚林定的,但凡如汪道蘊、汪道昆又或者葉鈞耀這樣的長輩,乃至于譚綸、殷正茂、許國這樣的歙黨高官,程乃軒、沈懋學這樣的朋友,歙縣葉青龍甚至三班六房的小吏差役,因為有可能涉及到什么敏感又或者機密事,那都是先放著。而其他科場同年,攀同鄉又或者其他官場中人攀交情的信,乃至于廣東各家官府以及商戶的信,則一律在可開拆可回復之列。
不得不說,陳炳昌仿汪孚林的字跡,按照大體要旨回信給那些不熟悉他的人,已經頗為惟妙惟肖了。這種技能也是汪孚林非常滿意這個書記的另外一大原因。畢竟,繁雜的投書乃至于信件需要回信這種事,素來是一個官員最最頭疼的。若不是汪孚林深知陳炳昌在科場還有余地,不能讓他涉入自己的某些私事以及部署太深,他甚至打算把歙縣那攤子也都交到這位書記手上。
這會兒,汪孚林心不在焉地看著自己不在那幾天送到的三封尚未開拆的信。
一封是父親汪道蘊的,字里行間嘮嘮叨叨滿是關切,但一多半都是問小北這個兒媳婦,說汪小妹終于敲定的婚事,定的是巖鎮方家,算是距離松明山村不遠,也和斗山街許家的方老夫人有親。一封是葉青龍的,匯報米業行會上半年的收支,以及最新發掘出的幾個商業人才。這前兩封都是不怎么需要動腦子的,唯有第三封讓汪孚林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因為這封來自汪道昆的信上赫然寫到,兵部尚書譚綸的身體,最近似乎不怎么樂觀!
他從京師臨走前,不是還特意向汪道昆舉薦了朱宗吉這個太醫院的太醫嗎?難不成譚綸真的已經油盡燈枯到了這種地步?
“汪爺,外間按察司凃臬臺派人來,說是有急事!”
汪孚林原本正震驚于汪道昆提到的這件事,算算恐怕已經耽擱了幾日,心頭正有些懊惱,聞聽凃淵派人有急事相告,他立刻先把這擔憂暫時丟在一邊。畢竟,萬里之外京師可能發生的人事變動,他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很難影響,而眼前發生的事卻會立時三刻聯系到自己身上,他自然得分清楚主次。當他來到前院正堂見人時,卻只見正是凃淵的一名心腹親隨。
“汪爺。”那親隨匆匆行過禮,立刻毫不停頓地說道,“我家老爺追查汪爺遇刺的那樁案子,最終查到了濠鏡巡檢司副巡檢吳有望的妻兒身上。誰知道廣州府龐府尊出牌票拿人的時候,吳有望那個出了名滾刀肉的兒子吳福竟是胸口插著一把剪刀死在了家里,還留下了血字,說是殺我者……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