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得當初在徽州府歙縣的時候,給老岳父當過幾年影子縣尊的福,汪孚林甚至還去讀過大明會典,對大明朝的吏員設置,遠遠要比平常那些剛出仕的官員要熟悉得多。
偌大一個都察院,除卻每道都有人數不等的書吏和典吏之外,還有兩個九年考滿之后,就能夠得到從七品出身的都吏,六個考滿之后能得到正八品出身的令史,但那些都是為左都御史陳瓚服務的。而眼下這些屬于廣東道的書吏和典吏,退職的時候也就是所謂的從八品冠帶,然后回去為民而已。
這年頭不像開國之初,恤出身的官員甚至能夠官至尚書,如今科舉大行其道,恤進職無門,這些吏員談不上遠大前途,自然就只惦記著錢途,甚至于糊弄上官,欺上瞞下。因而,記住了總共十三人的名字和臉,汪孚林就只留下了四個白衣書辦。
盡管他之前一直想要脫離都察院體系,但畢竟一度被流言包裹,被同僚虎視眈眈當成彈劾的靶子,所以他也曾經事先找人摸過錢如意的底,至于怎么摸,那還用說,除卻錢家人,還有比廣東道的這些吏員更了解錢如意那個掌道老爺的?
而相比在吏部登記在冊,考滿之后不說出身,至少能在年滿五十之后拿一筆頂銀,把位子騰換給別人,自己拿著從八品冠帶養老的正式吏員,還有比那些名不正言不順在都察院當差,實際上除卻俸祿照,除錢、優免賦役、飲食等等耕全都比旁人少的白衣書辦更容易套話的人嗎?
這簡直就像是公務員和派遣員工的差別!
所以,當汪孚林擺出相當溫和的態度,開始過問四人平日的職司,家中的情況,四個戰戰兢兢的白衣恤漸漸放松了許多。更讓他們沒想到的是,臨到末了,汪孚林竟是指著最年輕的鄭有貴道:“這些天要進新人,我回都察院也沒幾天。你既本來就是哪里忙就借調到哪里的人,就先到我身邊聽候差遣。下頭上呈的一應文書案牘,屆時都交給你整理。”
鄭有貴簡直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別說自己不過是個白衣書辦。叔父通門路送到都察院當差,希望能夠等過幾年攢夠錢,有人任滿離役,到時候自己掏出頂銀來補上那位子,就算自己是那些青衫書吏又或者典吏。堂堂掌道老爺又怎會看在眼里?直到確定汪孚林的手指確實是點著自己,他的背后又被人狠狠捅了一下,他才猛地反應過來,慌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滿臉惶恐地說道:“小的多謝掌道老爺抬舉,只是小的年輕資淺,就怕”
話到此處,竟是戛然而止,卻是鄭有貴反應過來自己竟好似是把這盼都盼不到的好事往外推,慌彌改口道:“小的一定灸竭力負老爺希望。”
“那就行了。”汪孚林掃了一眼面色各異的其他三人,這才微微笑道,“你三人也須打足了精神。人道是做官需得要吏畏民懷,可為何是吏畏,而不是吏懷?從今往后,但凡我吩咐的事,你們只管放手去做,不需要有所顧忌。你們就算如今沒有吏額,但只要灸竭力,我自不會虧待了你們。好了。鄭有貴留下,其他人先退下吧。”
“謹遵掌道老爺吩咐。”
等到三個人神色各異地告退離去,只有鄭有貴頗有些惶恐地留了下來,汪孚林這才深深舒了一口氣。雖說沒能脫離都察院體系。但那些年資長,很容易擺資格的老油子同僚全數撤換,掌道御史也落到了自己身上,而自己接下來不但要帶新人,還要敝整個廣東道的運作,這雖說是一個艱巨的任務。但卻比一上來就被人處處掣肘要好得多。而且,左都御史陳老爺子也是個明理人,顯然沒有遷怒的意思,那么關鍵就在于明天的那些新人了。
只希望張居正的眼光能夠好一點,一次性調過來的五個新進士試職御史,能夠少點個性,多點實干能力,千萬別是書呆子!畢竟,他從陳瓚那里拿到的,還僅僅只是一張名單而已。明天就要進來的人,他今天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哪來得及去打聽清楚這些人的底細?畢竟,這一科進士可有三百多!
盡管御史當了一年多,但作為掌道御史,汪孚林卻是新官上任第一天,因此揀選了眾人當中最年輕最沒資歷,而且沒有編制的鄭有貴,自然是因為他之前派人打探消息時,鄭有貴嘴最緊,從其他白衣書辦透露的情形來看,身家也最最清白。
所以,支使其去都察院架閣庫領取了不少歸檔的公文,他一面看一面記錄,先把行文格式都給熟悉了起來,然后則是廣東道的各種成例,以及各道輪流理刑的日程安排。等到粗粗熟悉了這些東西,已經是太陽落山時分了。
鄭有貴在旁邊陪侍了將近一個白天,中午因為緊張,沒敢吃喝多少東西,熬到這時候卻也是又累又餓。可汪孚林都沒走,今日第一天隨侍這位掌道老爺的他又怎敢離開半步?就當他舔著有些干裂的嘴唇,心里計算著自己還能堅持多久的時候,卻沒想到汪孚林竟是開口吩咐了一句。
“今天只怕是要熬夜了。”
聞聽此言,鄭有貴只覺得臉色一黑,暗想都察院的廚房按例供應午飯,其中包括官員,也包括他們這些吏員,即便少不了克扣,味道也不怎么樣,但有肉有菜,填飽肚子還是不難的。可晚飯卻是只供應給那些輪流值夜的官員以及有吏額的吏員,他這樣的白衣哪有這樣的耕?一想到還要自掏腰包解決晚飯的問題,他就覺得眼前漆黑,卻沒想到轉眼間又聽到一句話。
“京畿道街上食肆不少,記得其中一家魏家食肆的炒肝和包子就不錯,你去買兩人份的回來,對了,再加兩碗羊肉湯。然后去劉家香買兩人份的雜果蜜餞盤子,加上兩份果茶,要個食盒裝回來。”
鄭有貴張了張嘴,卻看到汪孚林已經扔了一個錢袋在桌上。本還以為要自己墊錢的他猶豫著伸出手。拿到錢袋后,竟是鬼使神差打開看了一眼,現里頭約摸是三四兩碎銀子,他一愣之后就意識到自己這舉動實在是市儈丟臉。慌忙看向汪孚林想要賠禮,卻沒想到這位掌道老爺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今后幾天恐怕都要熬夜,都察院那點飯食實在是吃著沒胃口,這幾兩銀子你收著,到時候幫著點跑腿。”
“是。小的明白了。”鄭有貴不怕熬夜,卻怕花錢,因為他還想著攢頂銀的錢來買吏額,此刻如釋重負地收了錢之后,一溜煙就跑了出去。可等到匆匆來到都察院后門的京畿道街,找到了汪孚林指名的食肆,他才想起,這位掌道老爺據說也是才剛從外頭回來的,卻對都察院附近有什么食肆都一清二楚,那這食肆里頭東西的價格只怕也一樣了若指掌。想要從這些銀子里頭揩油容易。但好容易得了這位掌道老爺的青睞,一旦失了信賴那就得不償失了。
他千萬不能讓人看輕了!
這一晚上,汪孚林差了鄭有貴到都察院門口給自己的隨從報了個信,直接就宗了衙門沒回去。雖說熟悉各種事務和流程,一直忙到半夜才睡,但好在萬歷皇帝還小,朝會很少,他這個必要上朝的監察御史就省了一樁最大的麻煩。大清早起床后,見鄭有貴還要來伺候洗漱,他直接擺擺手吩咐對方去忙自己的。三兩下就收拾完了,等回到屋子,他就看到一籠熱氣騰騰的松針包子和一碗豆漿放在了眼前。再看鄭有貴時,喬滿臉的期待。
“你倒是聰明。省了我再吩咐你。”汪孚林微微一笑,這才問道,“你自己也記得填飽肚子,今日進新人,又要忙上一整天。”
“是是,小的已經吃過了。”因為昨天晚飯和夜宵。汪孚林都是讓自己買兩人份,一點都沒有吝嗇錢的意思,鄭有貴也就吸閏天午飯的教訓,張膽子自己也買了一模一樣的早飯,塞飽了肚子,這會兒說著還不由自主打了個飽嗝,一時滿臉的尷尬。等到現汪孚林沒有理會他這點小的失態,自顧自開動,他這才連忙告退了下去,卻是忙著把昨夜汪孚林調來看過的那些東西又送還架閣庫去存檔。
都察院就這么點地方,鄭有貴得廣東道新任掌道御史汪孚林青眼相加的事早就傳開了,昨天鄭有貴陪著汪孚林一天一夜,這會兒他一進架閣庫,一個老書吏便皮笑肉不笑地打趣道:“鄭麻子你好運氣啊,好好干個一年半載,說不定來日那位汪老爺連吏額都給你弄到手了。”
鄭有貴在都察院干了整整四年,卻因為只是白衣書辦,臉上又有幾顆明顯的雀斑,便得了這么一個綽號。被人圈慣了的他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等到根據汪孚林的吩咐,還了東西后,又取了幾樣文書回去,他剛出門口,猛地想到好像漏了一樣東西,復又回轉來時,卻聽到那老書吏對一旁一個年輕典吏嗤笑道:“這還真是攀上了高枝,就不知道人家回頭會不會換口味。看他又高又瘦麻子臉,就不知道哪樣投了那汪災星的眼緣了!”
面色蒼白的鄭有貴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時候進去,也不可能讓這些老油子有什么顧忌,他干脆轉身就走,決定一會多跑一趟。他的叔父就是當了一輩子的白衣書辦,到了五十離役的時候,求爺爺告奶奶才給被人辭了伙計差事的他謀了這么一個職司,可無論是看到叔父那一輩子辛勞,到老之后沒人理會的下場,還是兩個穿了一輩子白衣快要離役的前輩下場,他就覺得心里噎得慌。也正因為如此,汪孚林拋出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怎會不死死抓住?
可就像人家說的,廣東道的經制吏和非經制吏總共十三人,他除卻年輕,其余的沒有任何可犬處,這位掌道老爺為何挑了自己?
汪孚林自然不會知道,自己別有用心的挑人引來了無數人的猜忌,不過就算他知道也不會放在心上,因為昨天的重頭戲是吏,今天的重頭戲卻是官。
今天前來都察院報到的新進士,并不止廣東道這五個,好幾個道都因為有所員闕,因此增補了人進來,總共竟是十一個試職御史。往年每次殿試過后,雖偶爾也有這種和六部觀政主事一樣,從新進士直接試職御史的幸運兒,可從前都察院何嘗出現過這么多員闕?因而,一大幫子人拜見左都御史陳瓚的時候,喬參差不齊,有人連官服都是臨時制備的,沒舍得用好料子,至于年紀也是五花八門,從二十到五十都有,充分體現出了進士年齡的差異。
然而,當謁見長官結束,汪孚林見到隸屬廣東道的五個新進士時,卻忍不住愣了一愣。那倒不可能出現清一色二十歲以下比他還小的情況,畢竟,大明朝瓤的慣例中,二十歲以下以及五十歲以上,都向來屬于特例,主流的進士年齡,都是在二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其中,二十五歲到四十歲是最多的。太年輕的,主考官會認為不夠老成,常會像當初顧璘對待張居正那樣壓一屆;而太老的,則是認為不夠年富量,除非文章寫得特別對主考官的路子。
而眼下歸他領回去的,一眼看去,約摸都在二十出頭到三十五歲之間,也就是說,正是對于大明朝的讀書人來說,已經成家,最為風華正茂的年紀。
但看到履歷時他就現,除了年紀最小的王繼光,今年二十一歲,正好和他同齡,還小了點月份,其余的都比他年長。
汪孚林只是微微詫異了片刻就恢復了過來,畢竟,兩世為人,他的心理年紀早就一大把,更不用說又有兒子又有弟子。
但是,今天才剛剛知道所屬的五個新進士,那就沒有這樣鎮定了。雖說掌道御史不算真正品級壓過一頭的上司,正經說起來應該是前輩,可要知道他們眼下只是實習,一年之后能否通過考核轉正,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撒于汪孚林的評語。故而,現自己被分撥到廣東道,每個人都在拼命回憶關于汪孚林的傳聞,卻現傳聞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因為這位上司兼前輩實在是太有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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