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第七八六章 翁婿一家親

這樣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就能把氣急敗壞的葉大炮給勸回去,充分顯示了葉明月對父親的了解。

沒錯,葉鈞耀確實不是能力出類拔萃,品德高尚無暇。他只是每三年一屆三四百個進士中,能力普通,文章學問不過才過得去,而個性也有些沖動急躁,還喜歡動輒放豪言壯語的那種人。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卻也有一個非常顯著的優點,那就是很有自知之明,能夠充分地給下屬信賴,肯分權。

當年在歙縣,他對于很有能力,給自己解決了一樁樁一件件大麻煩的汪孚林是如此。如今在戶部福建司,他這個郎中對于下頭那幾個主事也同樣是如此。正因為這一點,再加上出手大方,不斤斤計較,他和麾下幾個主事相處得很好,而從外頭調來的員外郎雖說覬覦他這個位子,又覺得他能力不過如此,卻也動搖不了他這個位子。

但葉大炮最得意的一件事,更確切地說,那就是在歙縣嫁了兩個女兒,得了兩個女婿。大女婿且不說,老實人,一次會試陰差陽錯地侍疾,一次會試說是污了卷子落榜,卻也毫不氣餒,更何況父親許國在人才濟濟的翰林院中依舊光彩奪目。而挾婿如今名揚京師,將來也許還會名揚天下,他就更不會真的與其置氣到底了。

平心而論,他也明白,若非此次他完全被蒙在鼓里,于是本性畢露,急得四處亂轉,又在戶部和人吵架,別人怎會認為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反目是真的?這會兒汪孚林親自追出來,長女竟是不知如何也正好過來了,他當然不好再耍性子。

因此,重新回了葉家之后,這一茬原本似乎會鬧得更大的風波,便輕輕巧巧揭了過去。挾婿認了錯,大女兒又勸到了點子上,葉鈞耀雖是喝了酒吹了風,到底還沒醉,便索性問了問汪孚林在都察院這幾日新上任的生活。得知女婿用了三板斧,把五個心思各異的新人暫時鎮住了,他就撫掌大笑道:“好,果然是好,我就知道,你肯定能夠勝任頭到刑部照刷文卷,磨勘卷宗的時候,拿出點厲害來讓人瞧瞧!”

“爹,你在戶部,也經歷過刷卷和磨勘,歷來這種事,都是吏員來做,監察御史就是做個樣子,大多數時候都是敷衍而已■了事,責的也是吏員,板子又不會打到六部的主事甚至是員外郎郎中頭上。至于侍郎又或者尚書,那就更加不可能為刷卷中現的疏漏負責了。”

葉明月說著這些理應是大多數朝中官員才會關注的事情,隨即便笑著沖母親挑了挑眉道:“娘,我說的對不對?”

“對是對,不過你爹說得也沒錯。”蘇夫人見葉鈞耀頓時胡子翹得老高,她就將丫頭剛送來的果盤送到了葉鈞耀和汪孚林翁婿中間,“因為從前是從前,這次是這次,孚林要磨礪那幾個新人,拿著這個立威倒也不錯。畢竟,這分寸是掌握在他的手里。”

“可月末的考成,交給五個新人真的能行?”葉鈞耀雖說覺得女婿那三板斧不錯,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卻只見汪孚林嘿然一笑。

“正是要讓他們去試一試。廣東道監察的官衙,除了廣東之外天南地北都有,具結完成的情況,更是要看遠近。如應天府過來的,應該是上個月的完成事項。而延慶州,則應該就是本月的情況。至于那些衛所,每個月能有一兩件事就不錯了。可如何看出那些回文和應完成事項之中的差別,真正把考成兩個字做到實處,那就簡直是難如登天,可終究也難不過有心人。他們是打算虛應故事,還是打算真正開動腦筋,腳踏實地去做事,這次考成能看出不少。”

說到這里,汪孚林便殺氣騰騰地說:“如果剛上來就想在我這里玩花樣,和相,我不介意立刻就稟報上去,說他們不適合當御史4正我又不是沒有毀過別人的前程,不在乎多這幾個!”

葉家人對他都熟悉透了,知道他這殺氣騰騰半真半假,但要是完全當成假的,那么回頭就定然哭都來不及。又說笑了片刻,蘇夫人知道今日葉明月過來,必定不是僅僅只為了給那翁婿勸架,囑咐汪孚林去書房陪著葉鈞耀喝酒,翁婿倆打開心結,她就拉了長女回房。進屋之后,她就看到,剛剛還言攜盈滿臉輕松的葉明月,表情一下子凝重了下來。

“娘,公公今日午后去給皇上講學時,聽到宮里一個相熟的公公說,今天太后派了人去武清伯的清華園,等人走了之后,武清伯就親自打了次子李文貴四十杖,人被打得下不了床,據說武清伯還親自去到張府送了一張帖子,但因為輔大人不曾休沐,所以沒見到人。”

“看來是事了。”蘇夫人微微沉吟,便低聲對葉明月說了游七身邊的外室馮氏乃是李文貴暗中安排管這消息還是她告訴汪孚林的,但之前她卻守口如瓶,連長女都不曾提過。見葉明月只是微微吃驚,隨即就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外頭,她知道其是明白了,這才說道,“而游七和孚林在南京有一段不小的舊怨,所以之前他處心積慮,精心安排,這才讓他的一堆仇人全都陷了進去。你心里有數就行,李文貴怎也想不到孚林頭上。”

“我明白了。”葉明月微微點頭,可她今天來,除卻許國“不經意”對兒子也就是她的帳房提到的這個訊息,卻還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公公還說,近來因為仁圣老娘娘多病,慈圣娘娘常去慈慶宮探望,有時候為了表示兩人乃是一體,還在慈慶宮留宿過,正因為如此,皇上常會找借口溜達去西苑散散心,為此有時候聽講也很沒有精神。我聽相公的口氣,公公覺得,馮公公未必就不知道這回事,只不告訴太后,興許并不是存心為皇上隱瞞。”

因為葉明月畢竟是出嫁女,今天這么晚匆匆趕來葉府,找的借口也只是臨時起意,故而說完要說的話之后,蘇夫人便連忙派人護送她回去。可母女倆在二門依依話別的時候,葉明月猶豫了片刻,又低聲說道:“小北人在歙縣待產,不在京師,她和我當年和史家姊妹在杭州相交,如今她們都嫁了人,偏偏史家大秀元春許的是王崇古的長孫。元春好像這幾天就要生了,要不要我回頭替小北一并送一份禮給史家大秀?”

對于此節,蘇夫人芋不如葉明月那般深刻,可既然長女提了起來,她在唏噓的同時就點了點頭,隨即問道:“那樓外樓還開著?”

“不但開著,而且早已是西湖邊上一道有名的風景。”葉明月的表情柔和了下來,帶著幾分淡淡的追憶之色,“只不過,和分到手的紅利比起來,想必史家姊妹和我們都一樣,更希望回到當年那無憂無慮的時候。”

一連好幾天睡在都察院,每天只休息不到三個時辰,汪孚林這輩子再加上輩子,都從來沒有這么勤勉的時候,因此,當他被葉鈞耀拉去喝酒時,只不過淺嘗輒止就醉得睡了過去。葉大炮最初還以為女婿是裝的,可死活拍不醒人,再想到汪孚林一直都睡在都察院的傳言,臉上便多了幾分心疼。女婿如半子,更何況汪孚林真正成長的那幾年,可以說是他一直都看著的。因此,他也沒有勞動別人,愣是自己費足了勁把人搬到書房的榻上,又去找了薄被來。

才剛剛把人安頓好,他就聽到書房門口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沒多久,門就被打開了一條縫,仿佛有人在窺視。知道多半就是自己那不誓的長子,他就沒好氣地喝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滾進來!”

門這才磨磨蹭蹭被人推開,東張西望進來的,正是葉兄——因為長個子再加上讀書辛苦的緣故,當年圓滾滾的兄子如今已經不那么胖了,但我們姑且還是稱他為葉兄——當他看清楚汪孚林已經睡下了的時候,頓時露出了老大的失望表情。畢竟,他正想著姐夫回來之后就是各種忙,他幾乎都沒怎么好好說過話,這次好容易把人盼來,他至少可以問問那時候文華殿上是怎樣一副劍拔弩張的場面,沒想到人已經睡了。

葉鈞耀自然沒想到長子竟然也把汪孚林當成了說書的,板著臉問了來意,見葉兄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就惱火地喝道:“都是成家的人了,就不知道學學你姐夫好好立業?也不為你媳婦想想。這么晚了,還杵在這干嘛,回房睡去,明日還要早起讀書!”

葉兄有氣無力地哦了一聲,卻還存著幾分僥幸,賠須了父親先行,自己跟出門之后不多久,覷著父親進了母親的正房,他卻又偷偷摸摸回轉了來。等再次躡手躡腳進入父親書房,他來到汪孚林榻邊,聞到那股酒味之后,立刻就低聲笑道:“姐夫,別裝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咳,或者說是最會喝酒作弊的,我爹那點酒量怎么贏得了你?你之前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我可有一堆話要對你說。”

可他目不轉睛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人卻還是眼睛緊閉,呼吸均勻,他頓時撓了撓頭,暗想難不成是真的睡了?要說把人推醒,他倒知道不是辦不到,但這也未免太沒禮貌,他便怏怏打算離開。可就在這時候,他偏偏聽到門外傳來了說話聲,其中一個赫然是他最怕的母親,登時大驚失色,四下一看,就閃到了木榻后邊蹲了下來,心里祈禱著母親進來千萬別點燈,如此一來自己就能躲過去。

葉兄壓根沒去想,就只憑兩人是郎舅,真要是蘇夫人進來現,他也滿可以用關心姐夫這種蹩腳的借口搪塞一二。

果然,蘇夫人踏進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時,并沒有點燈,但她卻還帶了丫頭。隨著丫頭們在這屋子角落里點起了助眠安神驅蟲的沉香,繼而退了下去,她便緩步來到了木榻前,默然佇立了片刻,這才低聲嘆了一口氣。

“樹欲靜而風不止,有時候你岳父也常在私底下說,做官實在是沒什么意思’中少主權臣,古往今來,這種情形都是很少有好結局的,日后這朝中說不定還有一場大風波⊥好比你這次鬧騰一場,一大堆人倒臺,最終竟然還離不開都察院,卻還不得不打起精神做這個掌道御史,想來也談不上得意。只可惜,你這一輩,無論是明兆明堂,還是汪家那些兄弟,都沒人能幫得上你。”

葉兄本來就屏氣息聲,此刻聽到母親竟是連少主權臣這種露骨的話都說了出來,他登時頭皮麻,卻更加不敢出任何動靜了。直到蘇夫人出了書房,他才一下子癱坐在地,想著最后幾句話,心頭不禁很不是滋味。確實,他也已經不小了,卻只是個秀才,哪里幫得上父親和姐夫?

而蘇夫人出了書房,早有守在門外的媽媽放下了竹簾。等到跟著她走遠了些,那媽媽方才輕聲說道:“大少爺沒有回房。”

“知道,他就在他姐夫躺著的木榻后頭貓著,以為我不點燈就看不見?”蘇夫人呵呵一笑,隨即若無其事地說道,“他素來沒定性,這次聽了我的話,要是還沒有個態度,我只能把他扔回老家,讓他將來做個富家翁去了。”

酒醉睡下之后的那些事,汪孚林當然不會知道,當第二天清早被人叫醒的時候,他雖說還有些沒睡醒的困意,但卻沒有宿醉之后的頭痛。而且,在都察院習慣了凡事自己動手,如今有人伺候洗漱穿衣,他自然干脆半夢半醒地由著人折騰,直到最終吃早飯時,看到琳瑯滿目一桌子,他方才想起,當初可是連帶宅子帶廚子全都送給了岳父一家,這滿桌的京味小點心實在是太眼熟了!

滿滿當當填了肚子出門,他心中再一次慶幸皇帝還小不用上早朝——當然萬歷皇帝而后幾十年都不上朝,這對于大臣們來說,其實也是痛并快樂著的,不用上朝去跪來跪去,但問題在于大臣要辭職沒法辭,要補人沒法補,這曠工簡直是幾千年來絕無僅有。然而,他這懷著幾分惡意的慶幸,卻在出門之前,就被蘇夫人低聲囑咐的幾句話給打斷了。

如果萬歷皇帝真的是玩性作,以至于倦盜書,難不成,記憶中某件完全打破了少主權臣之間良好關系的事情,也快要生了?可就算他不記得所謂張居正給萬歷擬罪己詔的具體年代,可好像也沒有那么早啊太后都還在乾清宮緊盯著,惺帝能玩出什么花來?

還是放在心里吧。如今他還沒時間操心這個,先把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管好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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