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自然。”林幫主點頭。
“那不知這船價是多少?李船家可否說說當時造價,用了幾年?屆時我也好轉賣于人。要不然,我一個外行人,要是缺了炭火錢,拿這當破木頭,給燒了,或者幾兩銀子我就處置了,豈不是讓內行人心疼。”
“這船我造了有四年零三個月了。當時造價用了銀子一百兩,以及用的鈔也近一萬貫,有些人工畢竟當時是自己出力,也就不計了。當時鈔是七十五貫可折為一兩銀子,所以,按銀子算的話,也是二百三十來兩。夫人要是想看細帳,改日里我將帳冊取來。”李船家擔心人家說自己訛詐,急急地回道。
“李船家說的,我自然信得過。就是這樣一條船,不知一般能用多少年?每年修補費用是多少?”周夫人略微想了想,才發問。
“這個是十年到十五年都可以。一是看船家是否愛惜了,中間有無觸過灘,相互碰擠過,載貨時是否注意倉位等;二是材質。這船事上,那上等船為楠木,則可用十五年,四年小修,八年大修,十五年廢;中等為杉木,三年小修,五年大修,十年大改造或者廢;又有下等為松木,十年廢。”林副幫主接言道。
確實,造船以楠木為佳,次為杉木,最次為松木。這材質價格上差異就極大。周夫人也由李誠處知曉得這一些事。
“我那船可是照顧得極好,就是每年查查各項,補補漆什么的,一年也就是一百貫到一百五十貫。倒是無需大修之類的,用的都是楠木。”李船家又補充了一句,生怕因舊船而少賠了。
“如此說來,這么一條船二百五十兩銀子,從造好下水到最后行船十五年的話,加上每年修理,一年相當于花費鈔約是一千六百二十貫。我倒是算暈了,不知是不是四年就是花了六千四百貫了?”周夫人算了這樣一筆帳出來,一臉迷糊狀。
文箐昨兒個被周夫人發現后沒挨說反而受夸,今天更是理直氣壯地在后面偷聽了。這會子聽到這話,下巴都掉了——這周夫人,算的不就是固定資產的折舊嘛!
這話一下子問得林副幫主和李船家,沒話說了。確實是,人家賠你一條新船,可是你這條船卻是行過四年的,怎么著也不能舊船換新船啊。
“這個,這……”李船家原來還沒算得這么細,一下子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就看向了林副幫主。
林副幫主沒想到一個婦人這么會算帳。看看李船家,也只得點點頭。
李船家自認晦氣。原來一心想著換新船的興奮,也終于明白天上掉餡餅,是有,只是有可能有顆小砂子,一不小心硌掉了牙。
驛丞聽得簡直是目瞪口呆,昨天周夫人把他震住了,可是沒想到今天人家更是算得有理有據,而且是讓對方自己提供鏟子,自己挖坑,自己又跳進去,自己最后埋了自己。
周夫人見沒人說話,繼續道:“當然,我這是外行人,所以說得不當之處,請幾位指出來。萬一這些事要傳出去,有人會說我賴帳,甚或說是我家老爺以官欺民,那豈不是在我家老爺頭上更潑了一盆污水。如若那樣,那我可得到時請幾位幫我作證。”
她這說話的姿態,好象帶著一點外行人說錯話的無措之感,讓人頓生疼惜之感。
文箐想,這個母親對付起外人來,真是一套一套的。自己真是太嫩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學到她這種程度?
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歷練所致。
自己,以前一直太幸福了,泡在蜜罐里一般,要什么有什么,從來沒缺哪一樣東西,現在發現自己缺了:歷練!磨難!這兩樣并不是誰都想有的,可是當事情發生后自己手足無措時,才發現要有了這些,絕對會應付得好些。比如自己現在只能作旁觀者,作學生,無力于改變現狀的困境與壓抑。
“夫人說的也是個理,咱也不是那不明是非的人。可對于行船的人來說,只要船好,出工就是錢。所以就算是夫人答應賠一條新船,這造船的時間里,耽誤的走船費用也不少。”林副幫主想了一刻后,謹慎地答了一個客觀事實。
“哦,這個還真虧幫主提醒。”周夫人裝作沉思狀,過得一會兒道,“我倒真沒想到這點,還請見諒。幫主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李船主,您看,二萬三千六百多貫鈔,不知可否相互讓一步?”
這邊三人湊一起,給了一個眼神,低聲用川話商量了一會兒,李船主舍身取義一般地道:“夫人如此講道義,又是算帳能手。二萬二千貫鈔,其他一應事宜自有我負責。”
“李船主,您也知道成都府里都說我家老爺為官甚清廉,雖然家里略有點薄產,便是我這派人回蘇州變賣家宅,找親朋鄰里借錢來,怎么也得給我家老爺留點養病的錢不是?不如二萬貫,至于那些個造船期間的損失,伙計不能行船的問題,我實在無能為力了。”周夫人想想,這水分還有,卻是極不好擠的,只要能平和地解決了事,少了以后的擔憂,花錢免災吧。
李船主對一下林副幫主的眼,看他似有若無地點了個頭,也就點了頭。“周夫人既然說了,那就這樣。”
“多謝李船主體諒。裴船主,您家船可有找林幫主看過,修理花費約幾何?”
“夫人,貴府上的李小管事也去看過,相互都找了人,算下來,修理約需得四千五百貫鈔,我看夫人是個爽快人,就取整,四千貫,夫人意下如何?”這兩日大多數時候處于觀望的裴船主,此時性格倒是很爽快。他想這個價格應該能填補自己的損失了。
“那其他什么費用可也如李船主一般?裴船主莫怪,婦道人家膽小,這些小事兒總是怕有所閃失,不得不問個明白。”周夫人略略傾了一下身子。
“夫人考慮得詳盡,所言句句都是利害所在,同夫人打一次交道,我等倒是受益了。自然是無其他費用再牽連。”裴船主想著自己說的價格應該能被接受,心里已是滿意。卻也因為提到“閃失”,被說得過意不去,打著哈哈賠著笑臉道。
“宋驛丞,勞煩了。”周夫人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驛丞忙接過話來道:“今日予李家船賠償費兩萬貫鈔作新造船資用,予裴家賠償費四千貫鈔作修理費用,計二萬四千貫鈔。再有其他費用,均與周府無涉。原李家船聽憑周府處理。幾位看看,是否就這些?要再有補充,也可補上。”
文箐心里一算,這樣的話,總共就要賠三萬七百零五貫鈔!按阿素所言,可真是一筆巨款了。那周家的財力?
其他三位看過后,均點頭,道:“可。”
周夫人心里舒了口氣:“只是請加注一條,這筆錢需待家人從蘇州變賣產業后,方才能付給諸位。實在路途遙遠,賣產湊錢也需得時間,各位見諒。”
幾位都表示同意。
于是,又分別立了一張二萬貫和四千貫鈔的借據,林幫主和驛丞作為見證,周夫人簽字畫押,倆位船家也算是把帳算完。
這期間,周夫人一邊咳嗽一邊喝茶,陳嫂忙個不停地上茶。
到最后,周夫人又是滿臉誠意地請他們幫著打聽水路上是否有人要買船,林副幫主卻覺得一時幫不上忙,心生愧疚,應允一定多看顧是否有主顧需要。
周夫人這邊吩咐陳嫂道:“中午了,就請大人和三位在驛站里用頓便飯。大人,這費用今日里我家來出。”
驛丞忙推卻。其他幾個更是推卻,還是李船主道:“我請大人和林幫主,還有裴兄到旁邊酒樓去吧,夫人身體不適,多有打擾了。昨日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周夫人作勢要送行,最后讓陳嫂送到了門外,又偷偷塞了點錢給驛丞。
終于了事。
文箐在后面聽到這樣,今日里這般平靜的算帳,卻是昨天周夫人費盡心思才博來的一個結果。突然心酸起來。
傍晚,李船主率同裴船主登門來辭行,道:除了重傷的,其他的伙計明日里就打發回川了,這里就留一個伙計在這照顧重傷者,過幾日傷好些就都返川了。且等半個多月后再來看周府是否已經取得錢來。也請周府要是錢到了,就央路過的船家捎個口信,屆時過來取錢。
周夫人聽得,終于松了一口氣。
這事,全程下來,文箐在廳后也看得真是心服口報。就是她這個現代人,也未嘗會想得這么周到細致,那算船的帳,最后居然砍了那么一大筆,還能讓對方把停船期的損失都給抹了,端是了得。她倒有些好奇周府現在到底家財多少萬貫,才會有得周夫人這么長袖揮舞,把一干人打發走。
作為旁觀者而言,昨日從船家口氣中,船伙計的態度,加之今天出現的副幫主,和蘇州的船師,給人帶來的一種實在感覺——這些長年走船,都是幫派林立,乘船的要是引起事端,導致船家損失,想來人家必然會巴著死不放,到處找縫鉆。就如那個宋輥,沒有渾水,恨不得多攪幾下,把水徹底搞渾了,從中漁利。可是這幫人也講點道義,周夫人一口一個出于道義,先是大筆出錢撫恤亡者,就把一干人給壓住了,又來回說婦道人家,擺明了是說你們男人這么多,何苦要如此逼迫遇難人家中的婦女?總之,周夫人既沒降低自己身份,也沒倚仗官家姿勢,就是這么著,把個困難的問題給擺平了。
周夫人關于錢財的算計,讓步,追擊,都是一環套一環,人家給的價格虛虛實實,她還得不出門來搞這些“市場調查”,如何算清這大筆大筆的款項,也真是費盡了心血。醫士說的,少勞心,少憂絲,真正說得到位。
周夫人說得一口好蘇腔,不管和船家說話的時候,說的是種川話,卻又帶了點吳儂軟語的味道,那些話,要是換成一個現代人來說,不是撒嬌就是有點咄咄逼人,可是從她嘴里,卻是說不出來的綿軟,又讓人不能忽視其中一份力量,這說話端是好本事。
文箐雖然是一個溫柔的人,說話也慢條廝理,不遇緊急的事也是不慌不忙,同周夫人比起來,卻是覺得還需要修煉再修煉。
這是她到這個世界后,上的第一堂涉及利益,生存的課,非常生動,足以影響她后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