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帳算是算清了,鬧事的人也準備撤退了,全家上下終于舒了口氣。
陳嫂抹了一下淚道:“這下老爺可以有個安靜地地方養病了。夫人也可以放寬心,養好身子,這咳嗽的老毛病可要不得。”
歸州衙門里接了這債已談妥的消息,派來人,道了聲實在能力有限,人手不足,這盜匪從那事過后真是杳無影蹤,請周公一家見諒。
周夫人接待下來,只是禮節性地客套。也明白,此前人家也來過幾趟,一看如今周大人無性命之憂了,松了一口氣,又怕將來扯后帳官場相見可就難為,于是這才來個“負荊請罪”了。
周夫人對于對方這敷衍的回復,也無可奈何。只要他們能盡力一起上報朝廷,不要急著趕路就行。要不中途人沒了,可如何才好?
打發了來人,李誠氣得到院子里直想踹東西。周夫人讓阿靜去勸阻他,這個時候也不能得罪歸州衙門,畢竟在人家的地頭上呆著呢。當時船難出事的地方正好川蜀與湖廣交界處,雙方推諉,歸州這邊態度還算可以,計較多了,只怕與自家有影響了,又得多結一個梁子,周家眼下是只能躲著點麻煩,卻是不敢惹上任何一點的。
這還真是,最后反而是受害者好象犯了錯,給人添了大麻煩。
文箐聽得這樣,便忍不住問阿素,陳嫂上次說歸州衙門忙成一鍋粥是何意?
阿素私下里便透露——歸州衙門里的老爺因為騎馬墜落,正愁著自己大腿能否痊愈的問題,一擔落個殘疾,自己官位不保,上面眼看著有可能要派一個人來頂替自己的職務。所以相對眼前周家的事,哪里及得上自家的烏紗帽重要。只把這事推給下屬縣丞他們來辦,沒想這些人怕惹事上身,只想著拖延時間過去,把周大人病拖好了,打發人走就一身清。在自己上司這個職位上較著勁,哪里敢來沾惹這些事?
原來是人家地方官正打擂臺忙得緊啊。誰也不想管周家被劫一事,攤上這事只會找罪受,絕無功可說。文箐算是明白了些。
文箐這幾日想放懶身子,卻被陳嫂,阿素逼著開始下床多走動,逼著多吃飯,文箐也算是領略了一下貼身丫環侍候的感覺——別扭,渾身不得勁兒。另外,也看清了現在跟在身邊的下人情況。
陳嫂是早年賣身于周夫人娘家,同陳管事成了一家。陳管事四十多歲了,主要管外務,本來是一直掌管著周大人這一家子在四川的鋪面經營。這船難發生后,他已經回蘇州去籌錢去了。陳嫂常常稱自己為“奴婢”,看來現在還是奴籍,可是周夫人有時也常說她這樣自稱太降低身份不許她如此作賤自己。這讓文箐又覺得陳嫂不是一個奴籍的人,不知這其中又有何樣的原委,眼下是她無法探知的了。
陳嫂歷來是侍候著周夫人的,因為也奶過文箐,所以對文箐格外的好。女兒阿素自小由周夫人教育著,認了義女,已經行過及笄之禮,只待回蘇州或者京城后,就找人定婚嫁。原來是一直侍候文箐的,如今卻也要幫著侍候老爺,有時幫著她娘侍候周夫人和少爺。
栓子,便是陳嫂的兒子,起這個名,本是想著能給夫人也帶一個少爺過來,結果老天爺忙得沒理會這個愿望。栓子和文箐一般大,也是吃七歲的飯了,如今的任務是天天陪著少爺文簡。以前在成都府時,也是文箐的小跟班,那時的文箐是個極淘氣極好動的,老吆喝著他或東或西。
李誠快三十了,這人腿腳快,就是嘴上說話比腦子也快,娶的是比她小了五歲的阿靜,阿靜一進周家,就侍候的是姨娘,所以和姨娘親。李誠主要辦一些雜事,以前也跟隨周大人進進出出的辦些外面的粗活,對于經濟方面卻遠不如陳管事。夫妻倆生的也是個兒子,小名叫豆子,比少爺文簡大了半歲多,按年頭算是大了一歲。便是四歲多了。
李誠的傷已大好,如今便是聯系購買楠木,日日到碼頭打探有人是否想要買船。另外則是每日里按例走一趟歸州衙門。
只是,李誠次次失望而歸。看老爺每日里就是按就餐時間而醒,其他時間都昏昏沉沉。醫士也說了這傷口弄的是北邊的毒藥,實在難解,能救回一條命已經不錯了。李誠覺得自己窩囊,恨不得那刀挨在自己身上才好,可惜當時只擋得了旁邊一刀。他有點恨自己這張嘴,當日里怎么就胡言亂語了一句,是不是就是那句與人扯談,露了周大人的行程,所以才會導致這些發生?
幾天后,阿靜與李誠吵了一架。其他人都不明原因。只是阿靜干活是越發的認真,越發的賣力,李誠亦如此。
周夫人和陳嫂每日里一睜眼想的是離陳管事返歸州的時間又近了一天,晚上一閉眼就是想著他在蘇州又呆了一天。白天,除了想想錢鈔,就是看看老爺病況,看著文箐和文簡。在文箐看來,便是一個活坐牢。
文箐這次落水拉上岸后,中間有一刻是沒有脈息的,結果把肚里水壓了出來,斷續又有了點脈,只是后來高燒過三天,脈息全無。大家又都以為要死了,正想著可能這次小姐可能是真去了,就準備要操持后事。眾人沒想到她還能醒過來,醒后卻是狂呼亂叫的,大叫“爸、媽”之類的北京話語,以前也沒這么叫過夫人老爺,所以都說是丟了魂。便請了一個道士過來,作了兩天的法,喝了符水也不管用,又拜了一個和尚回來,念一晚上經。這才徹底安靜了下來,只是人卻渾不似先前模樣。那次受了重傷,落了水,原來嘰嘰喳喳地天天到處打打殺殺的,卻再也不了,成天大人似的坐那兒,一發呆就是一個時辰,沒人叫就不帶醒的,叫了就象嚇一跳,半天也反應不過來是叫她。這倒是讓府里人都很擔心,說是記不得很多事,想來是磕了頭又嗆著水遇了寒發了高燒影響了,可畢竟腦子沒有壞,人也不傻,說話卻有條理,表述也清晰了些,只是說得極少。
又因為文簡差不多癥狀,也哭哭啼啼沒個安寧。都道是姐弟倆真是嚇破了膽,遭遇了這等大事,便是變了性情。而文簡卻是更嚇得成天離不得人,天天恨不得抱緊了大人的腿,或者躺大人懷里才是。如今,唯一能讓文簡可以自己行走而不要人抱的就是文箐,所以照顧他也成了她的功課。
周夫人明顯感到,從那次長川幫的人來算過帳后,這幾天文箐的開始提問,不再是在成都府時提的不著四六的小女兒問題,而是問些很實在的一些事情。比如乘船從成都府到蘇州府得有多少天?都過哪些地方?咱們家是蘇州府城門里嗎?等聽到在蘇州有房子,在京城也有家時,很是吃驚地問:“咱們家有多少錢啊?還要賠人家的船呢。”
問的周夫人很是心酸,這么個小女兒,差不多是不知銀錢如何可得,經此一事,卻有了心思想著家里的錢鈔夠不夠的事,不知心底里是否也很不安心,真是苦了她。周夫人卻只得說家里錢很多,無須擔心等等,文箐問為什么要賠錢給人家啊?
周夫人沉吟,抱緊了文箐:“因為有人找咱家麻煩,把人家的船給打壞了,所以我們都落水了,我們將不相干的人牽連進來,害苦人家,所以要賠人家。”
“爹是官,什么人敢找我們的麻煩?我們也給他找麻煩吧。”
“因為……人家官更大。”周夫人幽幽地嘆了口氣。
“母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周夫人聽得,眼淚直流:“乖兒,是,十年不晚。你倒還記得這句。”
文箐本來只是哄哄人,不過看著周夫人哭出來,想來她心里好過點,不會太抑郁,多少對病情有好處。用小手幫著周夫人抹抹淚道:“母親,您哭吧。我不說于人,連陳嫂和爹也不告訴。”
周夫人聽得,更覺得心酸。為自己,為這個女兒。這場變故,變化最大的是文箐了,周夫人想要這樣的,又舍不得女兒變成現如今這樣的。她想,自己也許憂絲過重,連閨女都敏感到了,收斂了以前的小性子,什么都不招惹,靜靜地陪著自己度過孤寂的夜晚。
文箐對于文簡的膽小,始終應對得也是膽戰心驚地,牽著他走的時候,也是慢慢地如蝸牛,唯恐給摔了。完全不象自己前一世對小侄兒一樣,那是個疲實的家伙,經摔經哭經鬧,如今這個弟弟,卻是她頭一茬遇到,真象是磁器一樣,怕一不小心,給碎了。所有的人對文簡都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滾了,比熊貓國寶可不各珍惜多少倍了。
文箐明顯地感覺到,姨娘對自己十分親切,卻又不想過分接近,不知何故。但她肯定是文簡的親娘,可是文簡只能叫她“姨娘”,有時三歲多的文簡當著眾人的面也含糊的叫一聲“阿媽,或者姆媽”,姨娘忙糾正,那種酸楚在眼底卻表現得一覽無余,等她回過神來,又趕快收斂。有時周夫人在旁邊聽到了,也只是笑。可阿靜忙著向周夫人簡釋,“少爺這是學小豆,以后不讓小豆這么叫奴婢了。”周夫人卻毫不在意地道:“無事。就讓他這么叫吧,小孩子何必管束太多。”
其實,姨娘相當漂亮,或者說美得驚人。文箐覺得自己在上海北京也見過不少美女,在電影學院里也轉過,也看過美女,可是說實話,姨娘這種古典美,確實讓男人,哪怕是女人,都不油然心生一分憐惜。說話有點兒嬌嬌怯怯地,同周夫人一樣,官話里偶爾帶些吳地口音,盡管聲音低,卻干凈脆亮,影響她外貌的卻是雙手背上有道狹長的疤痕,雖然淡了,可是細看,還是有些突目。
文箐看著周大人這一妻一妾,倒是相處得不錯,沒有口角,也沒有斗心思,姨娘是撂開手來家里一切事務不管,只顧著周大人和文簡,有時也關照文箐。可畢竟文箐同周夫人一張床,平日里多在周夫人房里,所以和姨娘相處的時間實在是少。這妻妾二人,有時以“姐妹”稱,不過姨娘當著下人的面有時會叫“夫人”之類的。
看得文箐好生納悶:周大人可真是盡享“齊人之福”——擅長處理家務,極精于經營的周夫人,看長相也是個美人,現在可以說要外貌端麗舉止高雅;另一邊長伴身邊的是嬌媚美女,雖這些日子深受些打擊,卻仍然保持了雪肌亮膚,純天然的亮麗,實在讓人嫉妒。
至于周大人,文箐的這個爹,如果不看他的胡須的話,確實是個剛進入中年的美男子,雖然現在人消瘦,可是那雙眼睛卻是很動人,文箐不知道這周夫人和姨娘是不是曾經沉醉在這雙眼里,可是要她實話說,卻不得不承認。后來,她才知道,胡須的好壞,是評價一個男人美丑的重要因素。而周大人,卻是文箐看到的活生生的幾百年前的古人留了長須的首個男人,所以記憶猶為深刻,以至于后來有人說誰誰是一美髯公,她便想自己的這個“爹”確實算得上。
其后,對于驛站這個東東,文箐也問了問陳嫂,她理解出來的意思很淺濕,文箐再用自己的語言總結和概括后,翻譯成21世紀語言,那就是相當于現代的政府招待所這么一個所在。
為了佐證一下,同時了解有否其他功能,又問了問周夫人,這就深了些。作為古代的政府招待所,那首先是只接待政府類人員,文職武職皆可,當然還需要公差性質。那要是你人情夠大,你要是私人辦個什么事兒,只要沒沖撞了當時有可能辦差的其他人員,驛丞拍拍馬,給你驛馬騎騎迎來送往也是可能的,容容情嘛。要是不幸,你遇到權大的人物正住在驛站,沖撞了,自認倒霉吧,沒有憑證想住公家店!你沒錢沒權,自己掏錢去住客棧吧。
那需要什么憑證呢?就是一個叫“符驗”的物事,是公差人員馳驛的證明(憑證或護照),沒有符驗的人嚴禁馳驛。明代的符驗包括符驗、勘合、火票三種類型。換二十一世紀語言來說,類似于工作證出差證明這個東東。
朱元璋同志始,就整頓了一番驛站。新修了一批,到了成祖,卻是陸地,水路都建驛站,陸路幾十里地就一個驛站,當然偏遠地方那就是幾百里都沒有驛站的,比如從成都府到隴西這條線,到宣宗時,這里驛站仍都極少。
至于驛站的另一個用處,是相當于傳遞信息,嚴格地來說,是給信使提供衣,食,住,行。對于陸路來說行,就是馬匹。所以驛站都有一個任務,要養多少馬,沒達標,則考核為不合格的。至于這里面的事項,咱們以后單獨說。文箐那個時候也還沒了解到這么深。
文箐了解到與她最相關的就是:這個驛站可供不論是官員還是小吏小差之人物,在公差、離任(含同行親屬)、死于任上親屬運棺回家,這些情況下皆可以住。她“爹”周大人是要回京面圣呈辭,到底是離任還是算公差?她也不好提這個每天敏感話題,至少,這個周家住在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