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盡管是餐桌上還說話,可是陸家人都吃得很快,文箐雖然有點不適應,也放快了速度把陸三嬸夾到自己碗里的菜給消滅了。飯后,院外來了四五個年長的,幾個男人于是都搬了凳子到院里相談。
文箐在屋里哄著文簡,和陸三嬸他們說些家事。
“現在好了,惡有惡報了,小娘子也放心好了,陸家村不會有那等惡人,更不會干那種斷子絕孫的事。你陸大伯是這里的村長,下午和四叔也去打聽了,說確實荊州那邊,就是江陵好象也貼過告示,說是歸州一下子丟了三個小孩,還是不一般人家的,只是不記得小孩模樣了。看來說的必是你姐弟了。所以明日里我便讓你三叔送你乘船到江陵縣衙。”陸三嬸快言快語。
“真是感激不盡。只是,我實在擔心爹娘病況,只恨不能現在就見到……”文箐熱淚盈眶,忙要起來作禮,卻被按住了。
“歸心似箭情理之中。可是不去縣衙,只怕那三人的死,也得查上好多天了,再說,賴家村的人只怕……”陸四嬸感嘆了句,后面的話沒說出來。
“弟妹,我倒覺得小娘子孝心為重,這小子女擔心高堂父母,是人之常情,孝為第一。至于那三個反正該死,已經死了,何必拖著三個小的耗在這里,日夜不安心,家里高堂只怕更是傷心欲絕。還不如馬上送至歸州的好。”陸三嬸想了想,道。
陸四嬸看看外面的人,心里有事。
二郎見得,就說自己去外面聽聽大人們在商討的事情。
過了半個多時辰,院外那些人方才散去。
陸大伯他們進來,看了看文箐一眼,欲言又止。
文箐不知發生什么事,卻隱約知道陸家有些為難。
陸三嬸道:“大哥,村里長輩們都來了,可是有其他事?”
陸大伯方道:賴家村的一些潑皮下午在各村里開始打聽,認為是其他村里有人參與此事。為了防止是非漸增,導致兩個村發生大矛盾,所以他們可能要連夜去縣衙,免得賴家村的人找上門來。吳家嶺的人有馬車,愿意明日一早就趕了馬車去縣里。吳家村的里長也同意這樣。只是這樣一來,文箐明天是勢必要去縣衙公堂上走一遭的。
文箐想自己到這里來必然是給這一村的人帶來了麻煩,陸家人是怕日后再有賴家的糾纏,所以想借這事把問題給解決了。原來自己想得簡單,以為就和去派出所一樣報個備然后有人派送自己回家,沒想到還要去公堂對質。回過頭來一想,死三人涉及人命,肯定不是一言兩語啊,心里不禁有些惶恐。
陸三嬸道:“她才受了大驚,如今還要去公堂?我不樂意。”
“這事不是你樂意不樂意的事。那三人死了,怎么死的,總得說清楚。要是沒說出拐賣孩子的事,只怕這差役查來查去的,無端生出許多是非。尤其是賴二干的這些勾當,就應該應該被懲治了。”陸三叔制止住三嬸的話。
“你我這些人誰上過公堂啊?要如何去說啊!你便直接送了她至歸州了事。”陸三嬸開始生氣,可是當著大伯的面,也不愿與陸三叔爭嘴。
“三弟妹,你說得對。只是,我等不將賴家這事說出來,只怕小娘子到了縣衙,也會被問拐賣的事,到時沒個親人支應,事情耽擱得時日反而長。不如,我今晚同村里一干人等便坐牛車去,明日小娘子只需乘了吳家嶺的馬車,屆時下午就可以到縣衙申訴。一升堂我同小娘子狀告賴二一家,把事由說清了,這樣也好辦路引。否則咱們出這趟遠門,就是路引也得要出具,你讓三弟出送,沿途豈不易被人依告示反誣成拐賣人口了?”陸大伯說得言之鑿鑿,眾人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無論如何,文箐是必須得去的。
文箐聽得陸大伯要陪同自己上縣衙,才知道剛才不是人家閑自己麻煩,而是想利落地了結此事。此時,心里真正萬分感激。也不再猶豫:“三嬸,我去!我聽大伯的!只是因為我的事,連累大家了,我過意不去,也不知如何來感謝……”
“且別說這些客套話。你這一回,也算是替我們鄰近村里去了一潑皮惡賊,咱們倒是要謝了你。小娘子既然也同意,那我這就同村里人馬上駕車去。三弟和四弟你們看誰明日陪了小娘子一早出門,且留一人在村里看著。”陸大伯又吩咐好其他事,約好了明日下午在縣衙門口會面,急急地離去了。
陸四叔等大哥一走,便道:“那要不,三哥去?我在家料理山林與地里的活。三哥還走過幾遭外面,我是對歸州一點不清楚。要我去,我只怕自己也不識得路,別跑錯了地方了。”
陸三叔罵了句:“沒出息了,你都當爹多少年了,還怕出門?”
陸四叔只憨憨一笑。
陸三叔看看三嬸道:“你也別不樂意了,這事有我和大哥,還有村里一干人等照顧,歸州又有公文告示發來,想來不是難事。雖說咱們老百性不見官是好事,可這回,幫了小娘子,也算是好事。”
陸三嬸的心里向來是民不見官,能不見官便是一生平安無事。可是被他們這一說,也知道如今是必然要去縣衙公堂上走一遭的,自己想的實在太簡單了。“算了,也是我婦道人家沒見識,不知這內里究竟。只是,你把他們三個放在江陵衙門了,我總擔心他們何時才能見爹娘……”話未落音,便是哭了。這一哭,其他人都黯然。
文箐想著人家為自己付出這么多,如今還為自己以后回家的事牽腸掛肚,真正是如此好人今次才見!“三嬸,您且放心。只要縣衙辦清了事,必然會派差役隨同,便是沒人,只要我雇得了船只,就是一路水程,無事。屆時到家后,我再請人來告知三嬸平安。”
陸三嬸道:“你這孩子,膽倒是比我還大。如今倒是你來寬慰于我。我且想想。”
“三嬸這般厚情厚愛,我,我倒是想拜三嬸為義母,不知三嬸可是樂意?”文箐一時沖動,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錯了線,居然說了這番話。
陸三嬸聽了,一愣。其他人也呆住了。
倒是被陸四嬸的笑聲驚醒過來,“哈哈,小娘子果然會安慰人。三嫂真是好福氣,只怕我三嫂不樂意作義母,是想作舅姑的。”
自家三嫂如今房子比自己大一倍,二郎眼見得讀書也上進,自家的孩子還小。看著這個周小娘子真是美人一個,家世也好,人也如此聰慧,自家三嫂與她如此投合,心里不是個滋味,不免又多了些想法。
文箐本來正懊惱自己出言無狀,卻耳邊聽得四嬸這話,雖然不明白“舅姑”何意,卻見得二郎五郎都羞得走開了去,于是自己臉上立馬通紅一片。
“你這張嘴,真是亂說。小娘子可別信了她這快嘴,你四嬸這嘴向來是缺把門的,信不得。便是義母,我也不敢當。以己度人,只是想著令高堂,眼下必然不安……”陸三嬸心里埋怨四弟妹說出這些來,連忙把話題又拉開了去,只看向陸三叔道,“我想來想去,著實不安。不如你等縣衙判定后,辦個路引,隨差役送了小娘子歸家,再回來。如此大家都安心。”
“你?”陸三叔沒想到自家媳婦說出這番話來,可是也知道確實自己不去,只怕這婆娘三天兩頭在家不落心,到時難免不會有口舌,再說自己也確實有點不安。“這一去,可不是一天兩天,家里……”
“要多久?”陸三嬸其實也不知道要多少天,只是自己剛才一時發出話來,現在想收也收不回來,看著文箐在旁邊,更是覺得有義務相幫。
“來回得十多天吧,說不好。”陸三叔見家里所有人都望著自己,只得說出來。有些話,也不方便說,尤其是當著文箐。
又聊了些話題,已是深夜了,其他人便都走了。
“我倒真是喜歡你了,舍不得放你回去了。哦,打嘴,放,明日就放,可別害怕,不會綁了你在此。”陸三嬸作勢打自己一耳光,揀了件衫子開始縫補起來。
“嗯,我曉得三嬸全是為我與弟弟還有我爹娘著想,待我回家先讓爹娘安心,以后有了時間,一定來看三叔三嬸一家子。三嬸這兒,讓我覺得安心,不害怕。”文箐說的這番話倒是完全的真心實意。
“還是別讓你爹娘擔心,這要急出個好歹來。唉,瞧我這張嘴,越越不會說話了。你爹娘見著你姐弟,必然是高興了。”陸三嬸從為人父母角度看這事,想想周家人,也深覺同情得很。
“是……”文箐擔心周大人的病不知會加重到什么程度,醫士說不能受打擊,就是周夫人也是病著的,這要是急火攻心要,可還真別出個好歹來。想想,這些事之所以發生,賴誰呢?自己對人說怪賴二,怪翠娘,怪宋輥,其實,是自己惹的火。“好奇心害死貓”,她對轎子的好奇,沒想到引發這么一大事件出來。后果,會是什么?這個教訓是大得讓她記得很深很牢,她想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晚她一直想的便是這事。
“好了,也晚了,今夜早睡,明日里雞鳴即起,過幾日就可見爹娘了。無須擔心。可是小郎要與你一個屋子同睡?”陸三嬸見文箐突然沒了言語,一臉的戚容,八成孩子是想家了,忙安排就寢。
“是。我這兩個弟弟經過此事,沒見爹娘前,是片刻都不樂意離開我的。好在年歲小,不會有閑話。”文箐從自責中醒過神來,忙回答。
“那這就安置去。你且放心在我這里住一晚。”陸三嬸看看另外兩個小的緊緊靠在文箐身邊打著瞌睡,想來是今日里受驚過大,且又跑了這許多的路,必是累著了。
于是那晚,文箐開始還是睡不著,最后居然睡死過去了。次日還是陸三嬸過來叫醒。“可見這好久沒睡個好覺了。能睡好便是心安了。”
“是。以前就不敢睡實了,都是半睡半醒。我連自己到底出來多少天了都不清楚。”文箐想想過的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夢里都是驚魂而起。
“可憐的小娘子。這下不用數日子了。快起來填點肚子,便是馬車快的話,據說也要大半個上午不止。”陸三嬸嘆口氣,真是可憐的娃。
于是就著燈光,仍然同昨晚一樣張羅了四個菜,吃了一些飯,真正的農家飯菜。想來他們平時也不會這么吃的。普通鄉下人家,這樣已經算是富足了。
“三嬸,這里去江陵縣可要多少銀錢?”文箐邊吃邊問。
“這個我也說不上來。想來也沒多少,十來文銅錢便足了。”陸三嬸也沒去過縣里,想想自己行過的路,到過的地方,居然還不如一個小女娃,將來她大了,只怕見識比自己這村里所有的人都要更多。她在這村里,便如村里飛進金鳳凰一般。自己家哪里能容得下這樣的人物?心底不免又有些失意。
“哦。那這兩天的飯錢,我也只能涎著臉了……”文箐很不好意思地張了口。
“你可休得再和我這般客氣,鄉下里,遇到情熱,就是吃幾天又算什么?何況你人小,又能吃幾口?就是一頓飯,都不到幾文錢。我都老臉要紅了,日后可不好出去見人了。”陸三嬸佯怒狀。怎么富貴人家的女兒,都會這樣客套,自己可有點兒受不了。
“三嬸,是我錯了。可別生氣,我不會說話,我這也是第一次出門,從來不曉得要如何是好。就是母親教我‘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三嬸一家于我有救命之恩德,所以哪里能報得了。”文箐忙婉言補救,自己是帶了500年后的市儈,在這個淳樸的鄉下,顯得十分突兀,格格不入。
“救命之恩可不敢當,也只是幫一個小忙,不值一提。”陸三嬸還真有點生氣,覺得自己家與周小娘家可能真的相差的不是一般二般,這距離實在太大了。
“三嬸,我錯了。”文箐忙乖乖地認錯。
“你這孩子,要是我生的,我該多滿意啊。不過我生出來的,也教不好。真是越看越喜歡了。以后不能來,偶爾記得,就寫幾個字來,你陸持哥倒還認得字的,便知你心意了。可千萬不要客氣來客氣去。”陸三嬸把行李包裹好,拉了文箐的手,很是不舍。
“是。”文箐抬頭認真看著眼前這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打扮不如周夫人,皮膚也略顯粗糙,經過這盛夏的太陽暴曬,有一種健康的自然美,身子更是比周夫人徐姨娘壯實不少。
“好了,你三叔在催了。衣服各備了一套,吃的也備了些,你三叔幫你拿著。路上有你三叔在,盡管安心睡覺。三嬸就不多說了。”陸三嬸被她這么一看,反而不好意思了。
“時辰不早了,人家馬車都等了好長時間了,你個婆娘,辦事麻利點。”陸三叔在門外喊了聲。
“來了來了,別催了。你倒是一路上都能見著,只催我,不知我多肉疼。就遇到一個有眼緣的小娘子,還是遠路的。”陸三嬸牽了文箐,二人帶著文簡柱子往外走。
到了院子里,天空上星星在亮著,村里的雞卻開始打鳴起來。
文箐拉了文簡、柱子對著陸三叔,三嬸就磕頭。這動作突然,誰也沒想到。“三叔三嬸,你們就受了吧。不磕,我心里了好過。我那時是怕死了,就是只驚弓之鳥,得三嬸援手,真是勝似救命之恩。”
“這孩子,快別這樣了。你這樣子,三叔三嬸何德何能,以后可不要對人這么跪拜了,嚇煞人了。”陸三嬸被她這一跪,嚇一大跳,忙過來拉了三個小孩起來。
“好了,好了,車夫等急了。”陸三叔急脾氣一個。
三嬸帶著兒女將他們都送出門來,文箐道:“姐姐,日后我必來看你。”讓文簡也道了別,說,“后會有期。”
陸婉在一邊低聲囑道:“妹妹,只需安心回家,安慰伯父伯母。”
文箐點點頭,頭低下去,淚一點點滴下來。
陸三叔與陸二郎最后上了馬車,道:“小娘子可得坐穩了。鄉下路可不平整得很。”
“謝三叔提醒。陸二哥也去啊。”
陸二郎微微笑,點點頭,臉上有抹紅,也不多話。
原來陸三嬸是晚上聽得四叔說他都沒去縣里,自家的孩子總不能也同四叔一般,更何況過幾年想著二郎是要去縣考的,再加之到文箐這么小年紀,卻到過北京,成都,歸州,江陵。有這樣的對比,陸二郎一說要跟著去縣里,這邊陸三嬸便準了,還說服了三叔。
當然,這些文箐并不知情。她當時就想著公堂上會有什么事發生呢?自己會否盡快平安至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