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聽得,心頭一驚。莫非這人特厲害?或者哪里有不妥?
且看那訟師,著的生員襕衫,乃玉色布絹,寬袖皂緣,頭上乃是有名的四方平定巾,年齡卻是三十不到,表情似是可親。看這模樣,長得倒不象個惡人。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卻也無法憑這點來判斷好與壞。
陸二郎也有此疑惑:“太公,莫非這人是個厲害的訟師?”
“這人原是個秀才,姓裘,只是后來不知何緣故,倒是聽說開始給人寫狀紙,再后來便又開始專門作了訟師。今晨我們請人寫呈詞時,他便主動說來做我們的訟師,我們想來此事并不太復雜,便也未曾同意,沒想到,他居然被賴家請了來。”陸太公嘆口氣道。
文箐想,原來是這邊生意不成,跑到那邊作買賣了。只是這樣的話,如果該人量小,只怕會更加盡力幫著賴家那邊來胡攪蠻纏,這要是判案再黑的話,陸大伯與陸三叔豈不會因自己而連累吃上人命官司了?
文箐不由心里非常緊張起來。“太公,這個訟師為人如何?”
“咱們也是第一次來大堂投狀,哪里知曉這些事。便不算惡人,只怕也會讓事情要難上幾分。你們也別怕,這明明是賴二作惡自食其果,哪能栽到我陸家頭上?”
升堂鼓響過,“威武”之音傳來,文箐不由往大堂里看去——
陸大伯與三叔跪在右側青石上,而作為原告的賴家人則跪在左側,那個訟師卻是站在堂上微傾腰。果然是秀才不跪知縣啊。
話說賴二他娘一到堂前未跨進門,便大聲嚎哭上了,“知縣老爺,可得為我兒作主啊?我兒死得好慘啦……我兒他爹如今也被氣病了,需得有人給我家二郎償命才是啊……”
結果被兩旁差役喝斥住,上方驚堂木一拍,傳來一句:“公堂之上,豈容爾等如此放肆!再有如此喧嘩行徑,便拉下去先打上十棍再上來分說!”
賴二她娘一下子便剎了聲,進了堂,就跪下來磕頭哭訴:“求知縣老爺還我兒公道!”
“本官自會還人清白,既不污了好人,也不能讓惡賊逃脫!”
賴家婆子便哭哭啼啼指著陸家兄弟,說是他們殺了人,道是他們家的長工看見陸家老三從賴二所在院子門口經過,而他們進去時,人卻是死的,所以必然為他們所殺。
待她講完,書吏問陸三叔可有此事?或有其他人證?陸三叔口里稱冤枉,道自己有證人,一直在地里干活,直到日近落時方回家,正好見到自家娘子帶了三個小童進來,道是被賴二所拐的,其他的當時一概不知情,怎么能去賴家殺人?
那賴家婆子起身要撲上來,堂上一聲驚堂木“啪!”,知縣扔下一支刑簽:“大膽潑婦!無視公堂之尊嚴,如此咆哮,該當十棍笞刑!拉下去打了!”
那賴家婆子嚇得忙跪地磕頭,賴家大嫂則磕頭愿代母受過,不允,賴家婆子只得轉向那裘訟師。
那裘訟師低頭只看了眼賴家大嫂,卻無視賴家婆子,慢吞吞地道:“請大人留情!看在她一介無知村婦份上,加上年老,要打暈了反而呈供不清了。”
“便看秀才的份上,先拉下去杖打五棍再說。休得再撒潑!”知縣想想,賴家婆子要是裝暈了,還真耽誤時間。
衙役不由分說,拉了賴家婆子到堂下,按住掙扎不已的婆子,打了五棍。
文箐雖見過三人廝殺場面,但如今又親眼見得這陣仗,聽得棒仗聲,毫不同情,覺得這老太婆雖不算老,卻是格外讓人覺得可惡。
這一“殺威棒”果然厲害!文箐覺得堂上的匾額題的“親民堂”實在太相稱了。
轉念一想,心里又是一陣發寒——
規矩,到哪里都得記著,否則一個不留神,行差踏錯一步,便有可能被打殺了。
古代,生存太不易。
沒多久,兩方的詞供都簽字畫押。鑒于證人都未在,無法取口供,便派了差役立馬去村里,明日再同里甲一起查看路引文憑,是否賴二有出外遠行等等,又讓忤作快馬去現場取證。一干事宜,只等明日再審。
陸大伯與陸三叔因對方尚無憑據,雖不下獄,卻也不能離開縣里。于是一干人等只能再待明日。
文箐原來是盼望著早點結束快點回歸州,如今最大的愿望則是千萬別連累上陸家三叔他們。想來,好人的好心付出,總是要受煎熬。文箐希望自己將來能報答他們,不管他們提什么要求。
次日,文箐他們三個小人在儀賓館那里等著陸家人來。她昨日成為此案干系人,不能與陸家及賴家人往來,知縣便派了個婆子侍候她住了儀賓館里。算是住了回政府招待所了。只是她一夜難安,想的甚多。
才剛等到陸家人,文簡便親熱地跑去抱了陸三叔大腿,陸三叔看衙役在那一邊并未阻止,便光明正大地抱了他起來。
后面賴家人也跟了上來,那賴家惡婆只恨沒沖上來,雙眼似噴火一般盯著這邊的人,嘴里開罵道:“有你們陸家甚么事!閑的蛋疼,來插一腳!我家二郎便是被你們害死的!你們賠他命來!”
見這邊人不理她,便哭著哭著,作勢欲在地上打滾。那個賴家大嫂要扶她,被她一推,一下子便也倒在地上,直抹淚。
文箐想有這么個惡婆婆,不知這當大嫂的又如何。
柱子拉緊了文箐的手,在她背后偷著瞧這個熱鬧。
文簡開始還好奇地盯幾眼,只是害怕得抱著三叔的脖子越發地緊,見得賴二他娘在地上撒潑,文簡樂了,咧開嘴笑道:“真沒羞!這么大人了還學小豆丁在地上打滾!羞!”
沒想到他說這話時,正好那邊哭聲停了一下,于是被賴家人聽到了,全部都看向了他。賴二他娘“噌”地爬起來,便沖向陸三叔這邊來,“便是你,小兔崽子!便是你害死了我家二郎!你且賠來!老娘掐死你給我家二郎賠去!”
這邊,陸三叔忙向旁邊一閃,快步邁出幾步,賴二他娘一下子沒撲上,倒是被地面磚給磕倒在地,于是“哇呀呀”鬧起來,又罵又叫。
陸二郎嗤笑了一下,文箐看不慣,覺得這老太婆真可以算是一個虔婆,無理得很,忍不住便嗤道:“誰害誰?土地爺可正看著呢這都讓你跪下來了,你還不快磕頭告罪?!”
眾人一看,果然這邊正是土地祠所在,可不就是土地爺看不過去了?
賴家其他人聽得,心里一驚。裘訟師也多瞧了文箐姐弟幾眼,卻是面帶笑容。文箐見得,搞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想他可能就是個“笑面虎”,心里隱隱又增加一份擔憂。
賴二他娘本來還要罵,結果抬頭一看,就見左邊土地公公正盯著自己,打了個哆嗦,有點疑神疑鬼似的。但見得文箐他們對自己并不畏懼,于是又罵道:“便是你個賤人!都是你害的二郎!還如此咒我!老娘……”
“你再罵?!我倒是知道早先有一個刑為‘割舌’,不知你那樣是不是就成了老賤貨了!”文箐被她一句“賤人”給刺激得,也放了狠話!
賴家族長剛才就裝聾作啞,這會兒也眼光很是犀利地掃視過來!
這時,有差役便走了上來,大聲地喝斥道:“縣衙門口不得滋事喧嘩!否則便打上幾十板子再下到右側的牢獄里去!”
賴婆子昨日被打了,估計衙役也沒敢打太重,剛才打滾時忘記了,摔在地上還覺得疼,聽到又要被打,忙止了罵聲。
她家大兒媳便去扶她起來,沒想到賴婆子卻轉頭狠狠地罵起大兒媳婦了,罵她“命兇,克了自家大兒子,如今把小兒子又克死了,天煞星的臭婆娘,如今又害老婆子我……”
衙役轉對看她一眼,她又收了聲。文箐見她大兒媳婦流著淚扶她起來時,被她狠狠地又擰了兩下,她大兒媳婦只能躬著身子挨打,一聲不吭。
原來做媳婦真的只能順著,不能反抗。便是這婆婆再不是,也只能忍氣吞聲。文箐在心里嘆口氣。相對于21世紀的婆媳問題來說,古代的只怕要嚴重上好幾十倍不止。以后,自己要如何過?想想,未來就可怕得緊。
文箐也放慢腳步,綴在陸家人后,想找個機會問問陸二郎。
卻見他正慢慢地靠過來,看看后面的賴家人,然后方小聲道:“今日必無事。昨夜我們也請了那位寫狀詞的訟師問過一些子事,他那邊的長工證人不會管上大用處的。你勿要擔心,我爹讓我轉告你:要是找你對質,堂上你只需慢慢講就是了。”
文箐點點頭,雖不知對方證人是何緣故管不上用,但是想想對方訟師可在場,陸家可沒有。昨天裘訟師居然能讓知縣饒了賴婆子五板,今天才開始正式審問,還不知對方如何呢?便也壓低嗓子問:“他們有裘訟師……”
話還沒問完,就見斜側面出現一只男人的腳,抬頭一看,正是裘訟師!
裘訟師卻微帶著一點笑,對她點點頭。
想來自己剛才說到一半的話他也聽到了。這背后要討論人,結果被人家給逮個正著。文箐于是一下子覺得臉頰發燒,也不知紅了沒紅。
文箐忙往前小跑幾步,又偷偷地回頭去看,卻見他又一本正經狀了,沒啥表情。似乎剛才文箐所見的為幻像。再次回頭看時,卻是賴家人在與他說話了。
到得大堂門口,文箐深吸一口氣,呼出來,平靜平靜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