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九章圖窮匕見(下)
每個人的身體里永遠藏著正義與邪惡兩個靈魂,世上沒有徹頭徹尾的好人,也沒有徹頭徹尾的壞人,陽光照在每個人的身上都是公平的,有閃亮也有陰影。
比如楊廷和。
此刻楊廷和的形象如果用漫畫表達出來的話,內心深處的小天使可能被長著尖角的小惡魔一刀捅死了,于是陰暗占了上風,很缺德地朝井里扔了塊石頭。
“有沒有收受寧王賄賂一查便知,世上沒有包得住火的紙,也沒有能勝正的邪,錦衣衛從寧王府密室搜出來的東西,想必不會有假。”楊廷和一臉正義,頜下清須無風自動,整個人像盞苦海明燈似的閃亮耀眼,典型的正派人物形象。
內閣大學士開了口,分量大不一樣,楊廷和成化十四年入仕,歷經憲宗,孝宗,正德三朝,從一介翰林修撰一路高升至內閣大學士,朝中門生故吏不知凡幾,連當今天子朱厚照都是他的學生,楊廷和說出來的話,誰敢不當一回事?
朱厚照的面色更冷了,盯著馮淵那張沒有人色的臉,點頭道:“楊先生說得沒錯,馮淵是忠是奸,有沒有私通藩逆,勿須爭辯,一查便知,殿前武士傳朕旨意,著令錦衣衛,東廠以及刑部和大理寺差役現在去馮淵府上搜一搜……”
殿外武士重重應了一聲,轉身便走。
馮淵聞言臉色迅速浮上一層青灰色,像個躺在棺材里的死人一般。身軀不受控制地打著擺子搖搖欲墜,此刻自身難保,哪還顧得上參劾秦堪,片刻之后終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身子一軟,像灘爛泥似的癱在地上。
瞧見馮淵如此反應,殿內群臣頓知秦堪送上的那份名冊所言不虛,這馮淵肯定不干凈,而他的命運也已注定,全家押赴菜市口斬首示眾的刑罰是免不了的。
朱厚照這位皇帝算是大明歷代皇帝里最荒唐最昏庸的皇帝了。但再昏庸的皇帝也有較真的時候。那就是自己的皇權,這不僅僅是一個皇帝的權力,更關乎祖先辛苦打下的江山,一代代花費無數心血治理得妥妥帖帖的天下。事關皇權。朱厚照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私通謀反藩王這種吃里扒外的事,滿門抄斬已是沒有懸念了。
朱厚照冷冷盯著馮淵,道:“馮淵。若廠衛和刑部大理寺未從你家查出罪證,說明是朕冤枉了你,朕當著滿朝文武百官的面給你賠罪。反之,私通謀反藩王是什么罪過,你應該清楚的。”
馮淵滿面慘白,顫聲道:“陛下,臣,臣無罪,臣被構陷……”
話沒說完,卻再也承受不住心理上的巨大恐懼,白眼一翻,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竟昏厥過去。
朱厚照冷笑道:“果然是個大忠臣,只可惜這位忠臣太脆弱了一點,來人,將馮淵抬出去,著殿前武士嚴加看管。”
面無人色的馮淵被武士拖了出去,殿內再次恢復了寂然。
廠衛搜查的結果已不重要了,看看馮淵的表現,十有脫不了干系。
出師未捷身先死,醞釀已久的攻勢還沒開始,便被秦堪一份名冊輕松抹滅。
蠢蠢欲動的文官們被震住了,縱然有很多無愧于心自問與寧王毫無糾葛的人,此刻站在殿內卻也一言不發,神情驚疑,他們不知秦堪這家伙還握有多少殺手锏沒使出來,所以不得不投鼠忌器。
明明應該是傾盡滿朝之力對奸佞發起凌厲而致命的一擊,可從朝會開始到現在,文官們的氣勢竟不知不覺弱了許多,攻勢不由自主地變成了守勢,大部分人心里只在默默祈禱,盼只盼秦堪這家伙今日積點德,莫太傷害他們……
殿內群臣各懷心思,朱厚照冷冷環視一圈,道:“散朝后著錦衣衛和東廠按名冊拿人,不枉不縱,查必實據……”
頓了頓,朱厚照接著道:“我大明以忠孝治天下,諸位皆是與朕共治天下的士大夫,某些人一邊在朕這里當官,食君之俸祿,一邊在寧王那里發財,飽囊肥己,天下的好事都讓你們占盡了,卻置‘忠孝’于何地?”
一席話說得殿內群臣冷汗潸潸,雖未喝罵指斥,但每個人臉上都覺得羞愧難當,比指著自己鼻子罵娘還難受。
一份名冊狠狠打壓下群臣的氣勢,朱厚照這會兒也輕松了許多,重新坐在龍椅上淡淡道:“此事照此辦理,揭過不提,諸卿還有事奏嗎?”
話音剛落,又是那道熟悉的令群臣脆弱心臟直抽抽的聲音冒出來。
“臣,還有事奏。”
群臣臉色愈發難看,卻不自禁地紛紛扭頭注視著殿中靜立的秦堪。
朱厚照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寧國公今日真是特別憂心國事,有事盡管奏來。”
迎著文官們或擔憂或畏懼的目光,秦堪再次將手伸進袖中左掏右掏,又掏出一本藍皮奏疏,雙手捧著高舉過頂。
“臣麾下錦衣衛密探數月奔走追查,今已查明浙江,福建,南直隸三省商賈私自造船出海與藩國貿易者多達百人,他們多與當地官府衙門和地方衛所海防勾結,互分臟利,這些商賈出海動輒以十數艘商船計,載以絲綢,茶葉,精瓷,歸則載以高麗山參,玉瓷,日本玳瑁,甲胄,倭刀,銀礦等,來回往返一次,其利以百萬計,如浙江臺州府商人余勝恩,福建興化府商人魏應龍,南直隸淮安府商人周傳嗣等,皆以巨利賄賂當地知府和衛指揮使,使官府淪為商賈羽翼,為其保駕護航,現錦衣衛已查明此案,一干涉案人等皆已緝拿入京,被拿商賈對其罪狀供認不諱,更有甚者……”
秦堪停頓片刻,不經意似的拿眼朝殿內諸臣淡淡一掃,接著道:“更有甚者,被拿商賈供認稱,京師亦有大臣涉案其中,為其靠山,錦衣衛正順藤摸瓜,傾力追查。這里有錦衣衛查案紀要和被拿商人的供認狀紙,獻于陛下階前,請陛下定奪。”
殿內不少人臉色愈發難看,這姓秦的攻勢真是一波接一波,先用寧王賄賂一事贏了氣勢,堵了大家的嘴,再拿下沿海商人令大家自亂陣腳,這一招尤其狠毒,沿海那些商人雖然地位低下,但卻是許多大臣斂聚錢財的主要根基,秦堪這廝竟悶不出聲派出錦衣衛將其一鍋端了,此舉不僅斷了大家的根本,更置許多大臣于險地,要知道,他們有很多見不得人的事,那些被拿的商人可是清清楚楚的。
朝班中的曹元如遭雷殛,一張肥肥的老臉頓時煞白無光,白凈油光的手一抬,指著秦堪脫口道:“你胡說!簡直是惡人先……”
話沒說完,曹元非常理智地住了嘴,臉色愈見懊悔。
無可否認,秦堪確實是惡人先告狀,天津東港造了幾十艘海船隨時揚帆出海,他竟有臉參劾別人出海牟利,雖然文官們見多識廣,自己和別人都已習慣了節操沒下限,但是此刻大家顯然再次刷新了對節操下限的認知程度。
沒下限歸沒下限,錦衣衛查到的案子卻是實實在在的,兩者并不相沖突。
曹元話剛沖出口便不敢再說了,他察覺到這句話說不得,秦堪這孽畜不知還藏著多少手段等著他,若在這金殿上跟他沖突起來,他曹元的下場大概比馮淵好不了多少。
久經風浪的曹元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憤怒,深吸一口氣,老臉鐵青地閉上了嘴,一雙小眼睛卻死死盯著秦堪,眼中不時閃過懼色,甚至隱隱帶著一絲絕望,他有預感,今日朝會秦堪大抵不會放過他了。
緝案紀要和商人的供認狀很快被值日太監送到朱厚照手里,朱厚照草草翻了幾頁,神情卻越來越憤怒。
“哈哈,好,好得很!沒想到朕的江山竟有這么多忠臣良將,本分良民,朕真是榮幸之至!”
毫無笑意的笑聲,令群臣心頭一凜,神情卻愈發惶恐忐忑。
年前一幫大臣因秦堪私自造船一事大肆渲染參劾,內閣收到的奏疏多達上千份,人人擺出一副大公無私,心憂社稷的嘴臉,對秦堪口誅筆伐,直欲置其于死地。然而僅僅只過了半月不到,卻被錦衣衛挖出如此黑幕,原來竟是一出賊喊捉賊的鬧劇。
大殿內靜寂如鬼域,無論有沒有參與勾結海商牟利,所有的文官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痛,這一記耳光扇痛了所有人。
“你們天天在朕眼前說什么不可違逆祖制,朕倒想瞧瞧,到底是誰在違逆祖制,到底多厚的臉皮支撐著你們嘴里一套背后一套,著廠衛緹騎立即出京嚴查,一查到底!一應涉案人等,無論位高權重,一律鎖拿入京嚴審!”
群臣惶恐跪拜:“陛下息怒……”
驚惶不安的氣氛里,仍是那道熟悉的聲音,將許多人的心情推向深淵。
“臣秦堪,還有事奏!”
朱厚照狠狠甩袖:“奏來!”
“去歲冬月,有賊人鬧市中行刺臣,廠衛多日追查尋獲,終于活捉刺客兩名,此二人乃北直隸文安縣人氏,曾是北地響馬劉氏兄弟麾下馬賊,二人招供,行刺臣是因有人指使,指使之人正是朝中同僚,兩名刺客供狀在此,請陛下御覽定奪。”
撲通!
朝班內,面色慘白的曹元軟軟倒地,像一灘爛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