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對選出來的妃很不滿意。
其實平心而論,這些妃單論容貌的話,堪稱上之姿,沒有朱厚照形容的那么夸張,朱厚照之所以對她們橫挑鼻豎挑眼,多半心仍掛念著劉良女,不肯再找別的女人,弘治皇帝給他帶了個好頭,朱厚照只想效仿父皇一樣,一生只鐘情于一位女。
五十名待選妃的心情很低落,她們一路跋山涉水,屠龍斬棘,各種宮斗各種心計,終于成功走過那座獨木橋,好不容易見到真龍天,以為只消拋個小媚眼或是露出個楚楚可憐的模樣便能俘獲皇上的芳心,從此一飛沖天光宗耀祖,可誰料到這位正值壯年的皇上才是最大最難對付的BOSS,隨便掃了她們幾眼便將她們劃定在丑八怪的圈里無法翻身。
選妃草草結束,朱厚照拂袖而去,空留四位選妃使和五十位泫然欲泣的準妃。
禮部尚書毛澄急了,他是選妃正使,皇帝對他選出來的妃不滿意,往小了說,個人臉面無光,往大了說,他這是耽誤了皇帝配種啊,多么嚴重的事……
毛澄左右看看,見馬春一臉笑吟吟的站在一邊,渾若無關地高高掛起,江彬垂著頭臉色陰晴不定,顯然正在琢磨怎么跟王鑒之和王氏這對父女撇開關系,皇上選誰不選誰他已完全不在意了,而那位秦堪秦公爺卻仍翹著腿慢地品著茶水,比在自家后院曬太陽還閑……
毛澄氣不打一處來。又不便對幾位不靠譜的選妃副使呵斥,寂然半晌。毛澄狠狠一跺腳:“老夫去請太皇太后和張太后說道說道!”
毛澄的決定無疑是正確的,朱家無后,若論旁人心的焦急程度,除了滿朝武外,最急的莫過于慈寧宮的兩位太后了,大臣們對不起的是國家社稷,太后們對不起的是老朱家的列祖列宗,大家各愧各的。各有所愧。
如今朱厚照年歲漸長,而且因為內庫每年歲入上千萬兩,朱厚照的腰桿兒挺得很直,大臣們漸漸有些拿捏不住他了,唯獨宮里兩位太后還能壓得住他。
毛澄進宮見了太后,很快,兩位太后勃然大怒。命宦官將朱厚照從豹房里半拖半請地叫進了慈寧宮,選的五十名女也被宣進慈寧宮,張太后鳳目含煞,指著五十名準妃只冷冷對朱厚照說了一個字:“選!”
朱厚照委屈地撇著嘴,站在殿內一言不發。
秦堪嘆了口氣,不得不站出來道:“太后娘娘。臣有話……”
“秦堪,你閉嘴!”張太后惡狠狠瞪著他:“這些年你們君臣一搭一唱,朝堂上不管鬧得怎樣烏煙瘴氣,哀家從未多言一句,今日選妃乃我天家傳承大事。由不得你多嘴。”
很多年沒人敢如此當面呵斥他了,但今日此刻秦堪卻半點脾氣都沒有。
沒辦法。眼前這兩位太后哪怕指著鼻罵朱厚照,朱厚照也只有乖乖聽著的份兒,更何況秦堪。
揉了揉鼻,秦堪尷尬地退回一旁,抽空扔給朱厚照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皇上今年已近三十歲,夏皇后嫁給你十余年,你竟從來不肯與她圓房,后宮自先帝逝后一直未曾補充,如今朝臣為皇上從千名良家官宦女眷選出五十名填充后宮,朝臣一片好意你怎可拋諸于不顧,況且圣人云,孝者,有后,無違也。陛下背負繁衍天家孫的重任,怎可因一己之好惡而罔顧家國社稷?”
張太后盯著朱厚照目露煞氣:“后宮已有皇后,劉良女亦封貴妃,皇上當從這五十人里再冊封八位妃,不管你選誰哀家都無話可說。”
朱厚照抬眼掃了一圈,再次垂頭嘆了口氣。
“母后,嗣不昌是朕的錯,但朕乃國朝天,選妃自是國朝大事,眼下這些……”朱厚照面帶難色朝殿內一劃拉,欲言又止地搖搖頭,重重嘆口氣。
張太后大怒,正待訓斥之時,也不知是故意安排還是巧合,司禮監掌印張永忽然出現在慈寧宮外。
“陛下,內閣有份批藍奏疏送進司禮監,老奴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朱厚照神情凝重:“哦?竟有如此難辦之事,來人,移駕司禮監,快點快點,移駕!”
說完朱厚照匆匆朝兩位太后行了個禮,逃命似的匆匆離開了慈寧宮,扔下滿殿無語凝噎的人。
毛澄站在殿內眼都直了,許久才朝秦堪身邊湊了湊,小聲道:“秦公爺,陛下剛才朝準妃們這……這一劃拉,啥意思呀?”
“意思只有四個字,負分,滾粗。”
張太后氣得七竅生煙,扯著嗓嘶吼道:“不滿意?不滿意就再選!毛尚書,哀家命你再下選妃詔令,舉凡大明境內,無論貧寒還是官宦,只要年紀適可,尚未婚配者,全部給哀家選進宮來!”
被太后罵得灰頭土臉的秦公爺訕訕走出宮門,卻見宮門外停著一輛很不起眼的灰蓬馬車,一身便服的朱厚照從馬車上跳了下來,陰沉的臉色顯示他此刻并不美好的心情。
秦堪怔了怔,急忙拱手:“陛下……”
“別陛下了,陪朕……陪我在城里走走,散散心。”
皇帝不高興,秦堪只好陪他散心。幸好朱厚照不是太祖高皇帝那種心情不好便殺幾個大臣玩玩的暴君,否則秦堪一定會不顧面像球場假摔一樣滿地打滾被人抬走。
數十名便裝侍衛零零散散分布在朱厚照和秦堪四周,兩位大明帝國內最具權勢的人沿著大街緩緩而行。
離開宮殿走在民間,所見所聞皆是人間煙火,凡俗而又溫馨,連男人打老婆,婦人抽孩的哭鬧聲聽起來都那么的悅耳。
二人一路沉默,朱厚照陰沉的臉色一直未曾消退,嘴唇抿得緊緊的,顯然心情還是烏云密布不見好轉。
忽然,朱厚照停住腳步,在街邊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小孩面前站定,小孩穿著一身不新不舊的衣裳,下身掛著一塊屁簾,手里緊緊拽著一塊胡餅,漆黑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朱厚照。
朱厚照吸了一口氣,彎下腰看著小孩道:“你爹娘呢?”
小孩怯怯搖頭,指了指西市盡頭。
朱厚照又問道:“餅好吃嗎?”
小孩點頭。
朱厚照突然翻臉,閃電般伸出手搶過小孩的餅,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身形幾閃便匯入了茫茫人海。
小孩睜大了眼睛,顯然他的人生經歷太貧乏,從沒見過這么無恥的人,漆黑的眼睛眨巴幾下,小嘴一咧,大哭起來。
秦堪滿頭大汗,急忙也跟著消失在人海……
“陛下,你這又是何必……”秦堪苦笑嘆息。
西市拐角一家茶肆里,朱厚照自顧著三兩口將搶來的胡餅吃完,喉嚨眼里擠出一個飽嗝兒,滿足地拍拍肚,臉上竟然有了笑意。
“好了,我的心情好多了。”
秦堪終于有一種和官一樣跪地高舉雙手仰天悲呼“先帝啊”的沖動,很多年沒跟官們產生如此美妙的共鳴了。
“陛下,繁衍孫是大事,特別是天家嗣,更是祖宗基業傳承的希望,陛下不能怪兩位太后和大臣們逼得太緊,實在是大家都害怕天家斷了香火,將來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朱厚照哼了哼,道:“你有了兩個兒,所以站著說話不腰疼,我難道不想生嗎?緣分沒到嘛,再說你和毛澄那老匹夫給我選的妃都是什么貨色,一個個歪瓜裂棗沒個人樣兒,教我怎么下得了手?半夜醒來還以為是鬼壓床呢……”
一個皇帝,嘴毒成這樣,很不像話。
秦堪昧著良心蠱惑朱厚照配種:“陛下,其實仔細看看……那五十位妃還是頗有幾分姿色的,世上紅花總需綠來配,陛下若叫幾百個丑八怪和她們混在一起,一定會發現她們何等的美若天仙,傾國傾城……”
“我把那五十個妃全賞賜給你,你要嗎?”
秦堪毫不猶豫脫口而出:“開什么玩笑,臣又不傻……”
朱厚照悲憤地指著他:“你看,你看,原形畢露了吧!”
揭開粗糙的茶蓋,心不在焉地吹拂著漂浮在水面上的茶梗,朱厚照定定注視著茶肆窗外的車水馬龍,忽然道:“秦堪,你說我到底是明君還是昏君?”
秦堪一怔:“陛下為何忽然問這個?”
朱厚照嘆道:“我已當了十四年皇帝,最近我時常在想,想必父皇曾經創下的弘治興,然后把這座江山交到我手里,我這十四年里給這座江山帶來了什么,是苦難還是福祉,是進步還是倒退……我,真的很想知道,這十四年來,我究竟有沒有辜負父皇,辜負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