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密烏黑的羽睫似蝴蝶的輕翅在微風中一樣微微顫動,孟言茉透過長長睫毛的看著眼前有些模糊朦朧的環境。&
她躺在金羅玫瑰紅蹙金雕菊花紋鴛鴦蓮瓣的柏木拔步床,頭頂是碧霞羅撒木槿花香紋的帳子,透過影綽的紗帳,遠處是繡著逶迤粉色水仙散花綠葉的清煙紗床屏。
床屏的左側臨近菱花格窗是紫金流花鎏刻的榆木獨板夾頭榫條書案,案上放著筆墨書硯等物,白玉雕山水的鎮紙在窗欞透過的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鎮紙光滑水潤,書案映著光泛著沉沉的色,顯然是主人常用的原因。
書案左下邊是紫檀木嵌金累絲牡丹花紋雙鸞點的書架,書架上放著一些感慨春花細雨詩詞的書本,像《南朝傷春》,《晚春暮雨》之類的詩集擺滿了書架,顯示主人是一位性情綿軟感情細膩的人。
書案右下邊是一架黃花梨包鑲翡翠滴珠的多寶格,上面有翠綠瑩潤刻花草葉紋的龍泉青瓷插花瓶,有玉壺春瓶等物,
在床屏的右側是黃花梨喜鵲珠花刻累絲嵌寶孔雀紋的方角四件柜,地上鋪著絳紫色繡有海棠團花紋的地衣。
孟言茉雖然看著這些家具器具不甚清晰,可是這些東西她太熟悉了,大部分都是她母親當年的陪嫁,布置在她的閨房中。這是她上京之前在揚州府的閨房啊!
孟言茉猛地坐了起來,房中寂靜無聲,她抬起自己的手,這是皮膚滑膩卻膚色發黃的手,孟言茉把身上的錦被一掀,有些激動,有些顫抖的小跑到妝匱前,
看著黃銅鎏金刻纏枝的琉璃鏡中,那記憶中的臉孔,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唇,尖尖的下巴,已經初現美人端倪,卻因為發黃的膚色減分了不少,
只有那仿佛會說話靈動的眼睛,成了這張臉上最大的亮點。
孟言茉終于確認了,她重生了,這匪夷所思的事情真實的在自己身上發生了,
在大腦中接受了這一認知后,她有些痛苦的抱著頭,蹲在了地上,老天難道是覺得她上一世受的苦不夠,再讓她重新經歷一遍嗎?
在上一世,她和弟弟在孟家無依無靠,母親生下弟弟后就血崩氣竭而亡,父親眼中只有功名事業,她一向認為溫柔體貼的桂姨娘在她的婚事上動了最大的手腳,
她的庶妹孟言雅替代她嫁給了威遠侯世子,雖然后來也因為孟家的大劫,被夫家休回,可是她當時被人欺騙的痛苦,纏繞了她兩年。
弟弟早夭而亡,她在孟家成了無依無靠的人,祖母不喜,祖父和父親有等于無。
在她及笄那一年,她的繼母為了父親的前途,把她許配給已經年逾四旬的吏部尚書做繼室,而這也是她的父親默認的。
正在出嫁前夕,孟家大劫來臨,她的婚事自然也無疾而終,孟言茉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
之后,孟氏一族因為長祖父的連累,九族誅滅,男丁全數斬首,女子充入官婢,說是官婢,可是那些如吸血螞蝗一樣貪婪的掌管內務府的太監宦官們把她們這些曾經是最頂端的書香貴女們賣給那些低級軍官們,
有的甚至充入了軍中紅帳,
孟言茉相比那些族中姐妹們也許是最幸運的,在內務府假模假樣的第一次把她們拉到官營的奴仆公所時,她被都察院左都御史楊志恒大人家的大小姐楊羽柔看中,買回了楊家,
她以為楊小姐是看中了她出身孟家,受過良好培養的原因,打算把她買回去做個侍書的小丫鬟的,
她想錯了,楊小姐把她帶回楊家后,仿佛忘了她這個人一樣,把她交給了管家隨便安排。
她在楊家做著最苦最累的低等丫鬟的活,又因為她是罪官之后,這在楊家也不是什么秘密,所有的丫鬟婆子總是欺負她,把活都給她做,她要是反抗一句,就會有更多更累的活等著她,
而且還會吃些皮肉之苦。就在她以為自己也許就這樣蹉跎了一輩子,楊大小姐被選入宮封為柔美人,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帶著她進了宮。
當時的她正是如花的年齡,卻膚色蠟黃,頭發枯萎毫無光澤,她想這應該是她身體一直不好,又加上常年勞作的原因。
她想了很長時間都沒能明白楊大小姐為什么要帶她,她拎著一個小包袱跟著楊羽柔進了據說吃人的后,宮。
同樣楊羽柔把她丟到一邊,任由宮里的太監宮女欺負打壓她,她看著楊羽柔一步步從美人到貴人,到柔嬪,到柔妃,在到柔貴妃,
短短五年,楊羽柔從一個小小的美人,成了四大貴妃之一。
而孟言茉覺得自己就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她的身體越來越差,在楊羽柔一次去見太后的時候帶著她去了,孟言茉戰戰兢兢的跟著一行人后面,
孟言茉覺得自己的長相實在是毫無出眾而言,硬要說亮點的話,那可能就是那對會說話的眼睛了,
太后居然注意到她,她有點受寵若驚,太后看著她那對大眼睛,面帶微笑,孟言茉當時只覺得身上有點冷,
事后證實,孟言茉的感覺是對的,
太后任由慈壽宮的宮人折磨她,與跟著楊羽柔時受到的身上的皮肉之苦不同,慈壽宮的宮人在揪到她的錯誤后,總是會想著法子折磨她的眼睛,
有時用辣椒水辣,有時用胡椒粉蟄,
孟言茉當時只覺得生不如死,可是卻沒有勇氣去死,她恨自己的懦弱,她的視力越來越弱,身體也漸漸熬干。
她心里當時甚至是感到快樂的,她終于要解脫了。
她要死了,心里唯一放不下的是滅族之痛,其實說痛也說不上,孟家雖然給了她錦衣玉食,卻也帶給她災難。
準確來說這種放不下是一種好奇,一種牽扯著幾百條人命的好奇,帶著血腥和忌諱,越發的使孟言茉放不下。
長祖父的那句話帶給了孟家滅頂之災,同樣在民間傳開了,百姓對明英帝“弒父殺兄”奪位之爭有著各種猜想,卻無人敢言之與口,哪怕在至親人面前,
因為錦衣衛的密探隱藏在各個角落,朝中大臣夜晚睡在哪個小妾房中,恐怕明英帝都是知道的。
對于孟家一門滅門之禍的罪魁明英帝,孟言茉在宮中近十年,也是見過幾面的,當然都是偷偷看一眼,
在羽落宮和楊羽柔談笑風生的舉止帶有優雅與慵懶的明英帝,和在慈壽宮對著太后恭敬卻帶著淡淡的冷漠的明英帝,孟言茉無法把明英帝和人言中的殺人狂魔聯系到一塊。
不管如何,作為滅門仇人的明英帝,孟言茉心里是無法認同和仰視的,非要說看法的話,那就是恐懼。
把她從金尊玉貴的奢侈生活的大小姐帶入到地獄里的恐懼。
頂著這種恐懼,孟言茉把這些年辛辛苦苦攢下的銀子全都賄賂給了文淵閣的灑掃太監,
文淵閣是明英帝最愛待著的皇室書樓,里面的藏書量據說是整個大明最大的,孟言茉想,如果有記錄那次事件的檔案書籍的話,應該就在這書樓里,
孟言茉在猶如迷宮一樣的書架中穿梭,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一架白玉鎏金龍紋的書案放置在相對空曠的地板上,她被書案上一個在陽光下閃著光的小巧玉獅鎮紙吸引了目光,
她的視力此時已經很差了,不過她在家世沒有敗落前因為很喜歡收集各種精致精美的鎮紙,所以在遠處就看到了,
她走近,才注意到鎮紙下壓著的書籍上的墨跡似乎還沒有干,旁邊的墨玉羊毫筆隨意的扔置在筆洗上,
拿起那本書,她被第一個字“朕”,驚得手中的書差點給扔了,定了定神,她又看了幾行字,發現這似乎是明英帝親自書寫的類似于自傳的記事文本,
她手指顫抖,鎖著日期,翻到永熙三十年,那一年太子薨,她想知道孟家在那究竟是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在那幾頁中,她果然找到長祖父的名字,
她看書極快,一目十行,被那淡淡的文字口氣里所隱藏的腥風血雨,驚的蠟黃的臉色越來越白,她重重的喘著氣,胸膛起伏,
她一直都知道長祖父對于名利的看重,卻不知道這一切災禍都緣于長祖父為了一己的名利,把孟家百年基業推入深淵,
“寫的還行嗎?”一道悅耳但卻清冷的磁性嗓音淡淡的問道,
孟言茉的耳里這聲音不大甚至還帶著輕笑的話語,仿若那來自九天上的雷電一樣,駭的她心臟如鼓,手腳冰冷,
這聲音她識的,一向目無輕塵的楊羽柔不知道多少次被這聲音打趣調侃的螓首低垂,滿面桃暈。
是明英帝!!
現在不是早朝的時間嗎?他怎么在這里?孟言茉只覺得心臟快要從口腔里跳出來。
她機械的轉動脖子,視野里遠處有些模糊的榻上,似乎斜躺著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只有那黑如潑墨的狹長眸子在陽光里閃著耀眼的光澤,清晰的映入了孟言茉有些渾濁的眼睛里。
“你是孟家人?”這句疑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這句話就像是勾魂使者的招魂幡,孟言茉覺得靈魂似乎脫離了,飄飄蕩蕩,她好像聽到了那男人有些遺憾的說道:“本以為來個有趣的,膽子真小”。
說完還用穿著龍靴的腳踢了踢孟言茉的頭,
孟言茉是被嚇死的,也許是她的身體已經負荷不了情緒過激才猝死的。
身著單薄的中衣,蹲在地上,孟言茉簡單的回憶了她重生前的一生,一個字:苦。
她就像孟家這艘巨輪上的一個小蝦米,被孟家帶入了地獄的深淵,也許她還是比較幸運的,在地獄十七層,大部分她的族姐族妹們,在地獄十八層。
孟言茉不知道她重生的意義在哪里?也許她臨死前得知了一些隱秘的事情,可是她即使知道這些,在孟家她只是眾多閨閣弱女中的一員,對于長輩們的事情,沒有一絲置喙的權利,
她又如何來改變孟家的命運?
弟弟早夭,難道在讓自己經歷一次親人離世的痛苦?
孟言茉抱著頭,眼淚順著尖尖的下巴流下,滴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長祖父遠在京城,就是祖父也不能干涉,何況自己在及笄前一直呆在揚州的祖宅里。
淚水結成珠,成行的滴下。
孟言茉覺得心中的郁悶漸漸的消散,眼前也漸漸清晰。
終于她目光中不再有怯懦,取而代之的是堅定與沉靜,前世的苦難雖然帶給她痛苦,卻也讓她堅強。
既然不敢去死,那就好好的活著。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