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揮了揮手,蘭姨娘帶著下人紛紛退出廳堂,
她走到孟文冒身后,用手替大老爺揉著太陽穴,緩解疲勞,她的手指按壓很有章法,顯然是特意學過的。
“老爺,我們是夫妻同體,你若有什么難言苦衷的,可以跟妾身說說,妾身不敢說一定能幫上什么忙,可是聽聽老爺心中的苦悶也是好的,
妾身聽說把自己的苦惱說給別人聽,自己的苦惱也可以減少的”。
陳氏緩緩的的說道,她聲音柔和,又配合著手指按摩,大老爺的精神放松了不少。
疲勞感也消退了些。
陳氏知道自己的娘家不得力,她這些年一直盡力的打理好后宅,讓相公可以安心的在仕途上攀爬,
她可以忍受婆母的各種刁難,可以容忍柳姨娘不把她這個正室夫人放在眼里,只巴巴的在老太太跟前裝孝順,
也可以為了不讓娘家人給相公添麻煩,讓爹和娘還有弟弟埋怨自己。
更可以把逸哥兒,雪姐兒當成親生子女一樣對待。
只因為她知道相公需要的是一位能替他管理好后宅,孝順好嫡母的賢妻良母,這樣她雖沒有嫡子,卻地位牢不可破。
孟文冒聽到妻子的話,心中熨帖,他的妻子雖然沒有為他帶來得力的戚族,可是這些年也算是賢惠,讓他專心在公務上,
不像他的二弟和三弟后宅不寧。
孟文冒雖然心底并不認為妻子能懂的他公務上的事,還是斷斷續續的說了碧珠的事。
陳氏心中是欣喜的,因為這么多年,相公第一次肯跟她說公務上的事情,這說明她多年的辛勞是有作用的。
可是令陳氏的沮喪的是,她聽不懂老爺為難在哪里,如果說起婆母和妯娌的想法,她是門清,
可是說起外面的事情,陳氏畢竟出身不高,眼界也不高,所以她不懂一個奴婢碧珠,即使是放了籍的又有什么為難的,
陳氏當然不會暴露自己的短處,她只是安靜的聽著,
大老爺說出來心里的煩悶,心情好了不少,也精神了不少,重整旗鼓,他在官場上多年的人脈也不是假的,他決定這次要和趙令掙個長短,
就用碧珠的事情,做筏子。
“外面的事情,妾身是個婦人,不懂其他的,妾身只知道,再難的事情都有解決的辦法,所以老爺要養好精神,肯定會柳暗花明的”。
陳氏的口氣,一點都不像她心里一團漿糊一樣,她表現的是她是個婦人,只要安心的呆在內宅,幫著老爺保證后宅平順,
外面的大事,全都依靠著自己的相公了。
孟文冒聽完,果然心情又好了許多。
“夫人說的是,把那雪蓮山雞魚絲粥端上來吧,我吃完還要去衙門,孟家還需要我來撐起”。
孟文冒忽然覺得豪氣干云,是啊,二弟和三弟都不如自己,自己是老大,要撐起孟家。
大伯父把自己培養起來,不就是因為父親不管事嗎,自己要為孟家謀一個前途。
巡鹽御史這個官位一定能讓自己,讓揚州孟家更上一層樓的。
陳氏聞言,低頭,
她從來不敢在相公面前說一句婆母和弟弟,弟妹的不好,因為她知道相公把他們當成家人。
可是他們把大房的人當成孟家人嗎?
孟言茉回了靜深院,紫靈就要到她身前請罪。
“讓她先回房,我現在沒時間”。
孟言茉站在書房的書案前,細嫩的手指輕輕的摩挲著白玉雕成的茉莉花狀鎮紙,
她經過韋一針的診治,這些日子的調養,皮膚已經漸漸白皙起來,可是身體依然虛弱,
昨日的落水,今天的罰跪,她此時已經強弩之末,額頭上布著細密的汗,雙腿有些發顫。
靠在榻上的迎枕上,閉著眼,吩咐道:“把引泉和伴鶴叫過來。你告訴弟弟,讓他記住我的話,不管出了什么事,他只管安心讀書,我等著他考取功名”。
今日紫蘇傳了她的話,孟言昭雖然坐立不安,可還是聽了孟言茉的話,沒有去松嵐院,
她現在回來,弟弟肯定要過來,她沒有精力和時間再去安慰弟弟。
“是,奴婢這就去”。紫蘇領命離開。
紫繁端上橘蜜茶。孟言茉接過,小口的喝著。
這茶湯青黃色,看起來鮮艷透明,十分好看,聞著一股帶著淡淡的橘子的清香。
紫繁是喝過的,酸酸甜甜的,十分好喝。
紫繁不知道小姐怎么會這么多稀奇的吃食和茶湯,像是桃子制成的蜜條,桃花制成的香露,還有小姐洗澡用的各種香粉,灑進浴桶里,整個凈房都香起來了。
“紫繁,你留在靜深院,替我照看那株青玉竹,我會把每天需要配置的藥材和斤兩都給你寫清楚,你仔細按著單子上的分量澆灌,一絲一毫都不能動”。
本來孟言茉準備在院子里栽種果樹和白玉蘭,是想實驗《花草物志》上的方子,現在她要去莊子上,這些樹就讓它們自然的生長吧。
到了莊子上,她可以再種。
紫繁一個人也只夠精力照顧青玉竹的。
孟言茉也不放心讓紫繁一下掌握這么多稀奇的秘方,財帛動人心,她不能賭人心。
紫繁一聽,楞了,
“小姐,難道你不在靜深院嗎?那精貴的竹子,奴婢照看不了啊”。
別人不知道,紫繁一直給孟言茉打下手,她才知道養個竹子簡直比那最難養的花,最嬌貴的狗都難養。
她每天要去寒泉山上打山泉,小姐還要親自拿著小稱配藥材,煮成藥汁,給那小竹子澆水,
她很好奇,難道這竹子病了,要喝藥?
而且竹子喝藥的時辰每天都是定時的,不能多,不能過。
“我被祖母罰到通德的莊子上靜思,竹子的事,紫繁你真的照顧不了?”
孟言茉靠在迎枕上,本來是微閉著眼睛,此時睜開眼,黑幽幽的看著紫繁,
如果你什么都做不了,我要你做什么?
紫繁清楚的看到了孟言茉透漏的意思。
“是,奴婢一定會把那竹子照顧的一絲不差”。
孟言茉點點頭,通過紫靈的事情,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對這兩名大丫鬟太好了,好的讓她們以為自己其實脾氣很好?心腸很軟?性子很善良?
引泉和伴鶴到了,紫繁退下,心里詫異,小姐見小廝怎么不設插屏?當然她仍是低著頭退下,沒有插嘴。
紫蘇因為知道這兩人的身份,也沒把他們當成男子看待,因此就沒有想到這一層。
“說吧,現在案子進展如何?外面都有什么流言?”
伴鶴既然在外面養有死士孤兒,又出身東廠,自然會有打探消息的本事。
聽到紫蘇在引泉那學到的本事,孟言茉就知道這兩名太監的不簡單,而當年姨母還能被人害的毫無還手之力,她能說善良也是一種愚蠢嗎?
引泉和伴鶴對視一眼,這些天看著新主子的行事,他們已經不為小姐這么精準的問出關鍵所在而驚訝了。
“蘇州布政使趙令給孟文冒施壓,碧珠的尸體被動了手腳,仵作確認是毒打傷口感染致命,碧珠的爹娘死咬孟府謀害人命這一點。
揚州府的書生,士子都在風傳孟家仗勢欺人,
還有,”
伴鶴說到這,停頓了一下,看向小姐,他在想這是不是要說,
一般閨閣女子若是聽到自己這樣的風評,怕是死的心都有了。
孟言茉依然靠在那,表情沒有變,動作也沒有變,
她在等著伴鶴繼續說,
“還有,揚州府如今都知道孟府九小姐狠毒潑辣,行事刁蠻”。
引泉也向小姐看去,只見小姐的表情還是沒變,眼睛也微閉著,可他細心的發現小姐的臉色白了一點。
孟言茉告訴自己,她反正也不指望著嫁進名門世家,等孟家度過大難,她只要找個老實本分的有個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就行了,
可是她心中還是氣憤的,任哪一個大家貴女,聽到自己的名聲被人如此敗壞,想要不動氣,除非是圣人。
桂姨娘,我會記著的。
“圣上可是要在江南設置鹽史?”
孟言茉淡淡的問道,
前世,伴鶴等人能行刺近身太子跟前,在東廠肯定是放了內應的,所以孟言茉知道伴鶴有京城的消息,
就在剛才她努力的回憶著看過的《武帝紀事》,腦海里有一段文字,
永熙十六年,武帝設江南巡鹽御史,總,理江南六府的鹽稅,鹽引事務。
趙令擔任第一任鹽史,
永熙二十六年,查沒趙令在擔任鹽史期間,私運私販官鹽,貪污白銀兩百萬兩,
永熙二十七年,太子復立,皇長子齊親王謀害兄弟,意圖謀反,處以極刑。
聯系這幾件事,孟言茉得出結論,趙令貪污的江南鹽賦,全都用于大皇子擴充軍隊實力了,
所以在查到巫蠱案是大皇子所為后,圣上直接處死了皇長子,因為大皇子那時在東南的軍隊數量已經威脅到圣上了。
孟言茉記得永熙二十六年的時候,大伯父的官位一躍,加四級,為一品都察院左都御史,兼江南巡鹽御史。
后來太子復立后,長祖父加官進爵,官至超品,孟家一時間成為朝野第一大權臣,
在永熙二十六年,太子復立,皇長子處斬前夕,孟言茉清楚的記得,當時揚州孟府有幾天如臨大敵,闔府規矩嚴森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后來才聽說有貴人駕臨。
貴人?是太子?抑或者是讓人猜不透的睿親王?
孟家把所有的家業都押在了太子一系的身上,孟言茉雖在閨中也聽說七皇子睿親王和太子感情很好,
睿親王和太子同為皇后所生,傳聞睿親王極其聰明,半歲能言,兩歲能書,三歲能做辭藻華麗的文章,
周歲時就被圣上封為親王爵位,賜封號為“睿”,而其他皇子最后也只有立有顯赫軍功的皇長子在三十歲時才被封為親王。
孟言茉額頭上的汗珠一粒一粒的滲出來,她閉著眼,秀氣若煙的眉峰微微皺著,她覺得腦海里所有的事情就要連在一塊,一行文字一閃而過,
她知道那是她臨死前,眼珠里最后看到的,
風刮起地上掉落的傳記,繡有精致九爪金龍的金黃色龍靴踢了踢自己的頭,她的眼珠盯在那一行文字上,漸漸的失去了意識。
是什么?
是什么讓原來最得太子信任也是太子最重要臂膀的睿親王,成了弒兄殺父登上帝王之位的明英帝做出這種倒行逆施的事來?
紫蘇看著小姐痛苦的樣子,很想勸一句,小姐,你不要關心外面怎么樣了吧,有孟家在,沒人敢把您怎么樣的。
可是,她說不出,她知道小姐是有主意的人,不喜歡別人干涉。
引泉和伴鶴還沒有從小姐剛剛那淡然卻帶著肯定的語氣里回過神。兩人還是吃驚異常的看著小姐。
伴鶴心中驚濤駭浪,不用裝,也是憨傻的瞪著一雙牛眼,他從東廠那邊千辛萬苦得來的消息,在小姐這就輕飄飄的一句問話,
引泉則是復雜萬分,若是當年貴妃娘娘有小姐如今的一半心智,今天的皇后還不一定是誰呢,
他們兩人沒有注意到小姐不正常的臉色。
太祖遺訓:立嫡后立長,無嫡無長才立賢。既為嫡又為長,天命所歸矣。
電光火石間,孟言茉腦海里想起《武帝紀事》開篇時,武帝親書的一行文字。
原來如此嗎?
這就是大明皇室明家傳位的準則。
這就不怪賢妃娘娘費盡心思也不能讓皇后生下嫡長,自己生下皇長子就有了一爭的資格。
兄弟相殘,因為同為嫡子,即使太子是儲君之位,可是睿親王實在是太優秀,太耀眼,
說是天縱英才都不為過。
那時候,孟言茉記得自己的堂姐好幾個都想著以長祖父在太子面前的重用,孟家女兒嫁入睿親王府,并不是很難的事情。
孟言雪,孟言晴,孟言惜都因為睿親王有過口角,還有長祖父家的堂姐。
孟言茉整天不出屋養病,都能聽到這種傳言,可見當時鬧得很不可開交。
那么,太子和睿親王是誰先動手的呢?
壓下心中的疑惑。孟言茉知道她要拉著孟家這艘大船靠向睿親王,也許才能擺脫被抄家滅族的命運。
皮之不在,毛將焉附?不管孟言茉如何不喜歡孟家,她都是姓孟的,孟家顯赫時,她能勉強跟著享受榮華富貴,
孟家滅族,她休想獨善其身。
前世,太子和睿親王似乎是從太子復立后,才有了嫌隙,
“是,小姐所料不錯。圣上想在江南設置巡鹽御史”。
伴鶴回過神來,嗡嗡的說道,在小姐面前做事,太有挫敗感了。
那就讓大伯提前坐上巡鹽御史的位子了,可是要讓他把這恩情記在睿親王的名下。
省了他像長祖父一樣,臨死還在為太子潑睿親王最后一盆臟水,然后把整個孟家拖下給太子陪葬。
“趙令的行蹤和他家人的資料”。
孟言茉伸出柔若無骨,白嫩的如同透明美玉一樣的小手,攤開在伴鶴眼前。
伴鶴微微錯愕,然后真心想崩潰,用手揉了揉后腦勺,小姐怎么知道他有準備趙令的所有資料?
孟言茉接過,極快的瀏覽著那厚厚的一沓粗糙的黃紙。
眼睛停留在“蘇州第一名妓李詩詩”,和“蘇州第一鹽商蘇家”,周圍的文字上,
嘴角勾起,她就知道趙令絕對沒有表面上這么干凈,不然也不會在前世成為齊王的錢袋子了。
示意引泉和伴鶴近前,兩人跪在榻前,不敢直視孟言茉在陽光下帶著光的小臉,
孟言茉細聲吩咐了一番,引泉和伴鶴兩人的嘴巴越長越大。
最后合上,齊齊的回道:“奴才遵命”。
如果他們再說自己又被小姐的心智驚訝到了,實在是對不起他們曾經也算見過場面的身份。
兩人臨退出門時,孟言茉的一句話,徹底的讓他們再難以維持面上的淡定,齊齊的一個踉蹌。
“永熙元年,誰得利最大,誰才是姨母的仇人,莫要弄錯了。
那二十名孤兒,我會見見,伴鶴安排吧”。
兩人同時看了對方驚恐的眼神,然后齊齊的道:“是,但憑主子吩咐”。
永熙元年,賢妃娘娘誕下皇長子,蔣家獲封世襲罔替的侯爺爵位,蔣家從一個平凡的武將世家一下邁入勛貴之列,
而如今當年的護國侯府又晉升為護國公府,位列超品頂級勛貴之列。
永熙元年,皇后流產,貴妃娘娘流產,被處死。
他們的仇人是賢妃。不是太子,而是大皇子,齊王。
小姐一定會讓那二十名死士更好的實現為娘娘復仇的價值。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