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晉帝秘密傳召了昌王。
彼時,夜沉如水,承光殿內晉帝屏退眾宮人,望著跪在底下的昌王,眸底沉如深潭。
整齊而單調的銅壺滴漏聲幽幽傳來,一遍又一遍重復著的嘀嗒聲看似簡單乏味,此刻卻仿佛藏有穿透人心魂的蒼涼,晉帝蒼老而哀傷的話語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終于響起了:“朕這一生也算是兢兢業業,不曾荒廢朝政,不曾昏庸無為,如今到了暮年,也不談什么一統天下了,那都是空話,朕哪里還走得動?朕只愿兒孫滿堂,享些天倫之樂!可惜啊……可惜!是不是朕這一生南征北戰,殺生之孽造得太多,所以,老天就連這么一個小小的心愿亦不愿成全朕!”晉帝的神色十分落寞,他略微頓了頓,又接著緩緩道:“自古奪嫡之爭何其殘酷,朕不是不知!朕早年立有太子,最后太子心急篡位,給帝京帶來巨大的震動,幾乎就要動搖大晉的根基!如今,朕廢了太子,虛懸東宮,底下就沒有一個安分的!篡位之事雖然沒有再發生,但是比篡位還令朕傷心的事卻發生了。你沒有走到朕這個年紀,如何能明白老來喪子是何滋味?若是你能體會一二,又怎么下得去手?”
昌王聞言會意,抬首驚呼道:“父皇,曦卓(趙王)的事不是兒臣所為,是……”
晉帝抬斷昌王:“到現在,你還要跟朕說是曦澤害了曦卓嗎?”
“除了他,還有誰?”昌王紫漲著臉,辯道:“當時我們所有人都以為曦卓是被人殺死的,如果不是曦澤下的手,那他怎么知道曦卓其實是被毒死的?又怎么會在曦卓下葬之日硬要開棺一見呢?開棺之后,他剛好借曦卓之死重掌權力,整個事件中,曦澤就是最大的受益者,他當然就是殺害曦卓的兇手啊!”
晉帝失望地搖了搖頭:“沒錯,表面上看,曦澤是整件事最大的受益者,可是,曦卓已然失勢,根本威脅不到曦澤,曦澤為什么要下這樣的狠手?他有一千一萬種手段再次崛起,對曦卓動手卻是這其中最冒險最愚蠢的一種,他不會這么做的!更何況,那時他不是正每日都躺在床上嗎?”
“他那是裝死,并非真的命懸一線!”昌王仍不服氣,垂死掙扎般最后一搏。
晉帝聞言失望到了極點,恨聲斥道:“對,他被曦宴(原齊王)逼得沒辦法,不得不裝,也正因為他要裝死,處處有人盯著,所以他的消息要比你們都閉塞,哪有那樣多的時間來布這個天衣無縫的局!最重要的是,曦澤根本沒有理由動曦卓!所以,任憑是誰到朕面前來說是曦澤害了曦卓,朕都不會相信!”晉帝緩了口氣,痛心嘆道,“朕有意縱容曦澤坐大,你們便一個個都容不得他,最后竟將無辜的曦卓也牽扯進來,說到底,也是朕之過啊!”
至此,昌王再也無言以對。他垂下頭,默然無語。
晉帝深深望著昌王,仿佛要將他的靈魂軀體都看穿,時間靜得令人發慌,晉帝蒼老的聲音在許久的沉默之后似乎失去了躁動與激憤,又變得落寞不堪:“曦卓素來不智,他老實,你們覺得他不得朕心,所以都欺負他,可是,不管怎么說他也是朕的親骨肉啊,朕再不待見他,也不愿看見他有個三長兩短。朕去恭王府那日,曦卓給曦澤獻藥,那時朕并不知道曦澤是裝的,只覺得曦卓老實忠厚,到底還有一份赤子之心,比你們都好,即便被查出藥中藏有毒藥,朕也不相信是曦卓動的手!曦卓再蠢,他也知道自己沒有當天子的命,為什么要給他人做踏腳石、下藥害曦澤?你以為自己做得十分隱秘么?朕只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是你動的手腳!那時你就對曦澤起了殺心,還企圖嫁禍給曦卓!朕就明白手足之情你是不會顧的!后來刑部傳來消息,說獄中的侍衛供出的騎射一案的主使就是曦卓,朕佯裝發火,打了曦卓一個耳光,不是因為真的信了這消息,而是不希望曦卓在激動時說出不該說的話,只要他不把你的那些丑事說漏嘴,你就還肯保他!接著,朕借冊立新后的由頭,大赦天下,本是想讓曦卓遠離帝京這個是非之地,保他一生安穩無虞,可是沒想到朕還是晚了一步!”
晉帝越說越激動:“曦卓出事的時候,朕只知朝著高山絕的方向去查,以為曦卓的事與前面云傾中毒一事是同一個人所為。直到曦宴出事,在獄中對曦卓的事抵死不認,朕才恍然大悟,其實真正的兇手是你!你制造截殺的假象,讓眾人誤以為曦卓是被匪寇劫財所傷。為防萬一,你又給自己留好了退路,事先用云傾曾經中過的高山絕將曦卓毒死,這樣一來,若是朕追查起來你便可以借此毒嫁禍給曦宴,將自己與此事撇得干干凈凈。你這一招招一步步,布置得當真是縝密,連朕也不得不佩服!可是……可是朕已經將曦卓送出了帝京,他已經對你構不成威脅了,你為什么還要對他下此狠手?你告訴朕,這是為什么?!”晉帝一時之間激動不已,最后一句幾乎是咬著牙吼出來的。
昌王越聽越害怕,寬闊的額間不斷有細密的汗珠墜落,他低著頭,良久方低聲道:“曦卓出獄那日,兒臣去牢中接他,無論兒臣如何勸解曦卓,他都不愿遵旨離開帝京。他說他的母妃李貴人這輩子一直被人壓著,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他出人頭地,若是他離開了帝京,就再也不能讓李貴人如愿,他一再的懇求兒臣向父皇求情,希望能令父皇收回成命,可是,圣旨已下,一切已成定局,如何還能再變?兒臣好話說盡,曦卓硬是聽不進去,最后,他惱羞成怒,竟出言威脅,他說要把兒臣在他獻給老三的藥中投毒之事給抖出來,還有以前的一些丑事他也要一并抖出來,所以……所以……”昌王抬起頭望向晉帝,滿臉淚水縱橫,哀聲道,“父皇,兒臣也不愿這樣啊!可是,兒臣害怕了,是真的害怕了,所以才會做下這糊涂事……都是兒臣糊涂,父皇……求您饒了兒臣吧,兒臣再也不敢了!”
晉帝靜靜聽著,悲傷如浪翻滾,不自覺間,已是雙眼濕潤:“你曾經做過的那些齷蹉事,朕心里件件都清楚,何須曦卓來揭穿?朕哪一件沒有原諒你?就連……就連你對曦卓做的這件事,朕亦是千方百計的壓了下來,若不是朕將唯一知情、僥幸逃脫的趙王府總管扣了下來,一旦讓他被曦澤抓住,朕便沒法保住你了!可是沒想到啊,事情過去了這么久,還是讓曦澤查出來了!他今日拿了證據來見朕,朕心里就害怕……”
帝深吸一口氣,闔上雙眸,痛心道:“朕已經失去一個兒子,廢了一個兒子,送走了一個兒子,朕真的不想再對朕的任何一個兒子有過重的苛責!可是,你們一個個都以為朕老了,老得是非不分,老得呆呆傻傻,所以都越錯越遠,遠得朕已經沒法護住你們了!叫朕如何不痛心……其實朕自己知道,紙終究是包不住火,這事遲早要曝露于人前,所以,北蕭來攻你主動來請纓時,朕明知你不善戰,還是想給你個機會,沒想到皇后的想法與朕不謀而合,向朕建議由你與曦澤共同迎戰,朕想著若是讓善戰的曦澤做你的副將,在北部戰場上幫你立些戰功,即便以后曦卓的事被抖了出來,朕也可以以你立有戰功為由,將你保下,誰知……誰知一向在人前狂傲自負的你,由于承受不了這巨大的壓力,竟裝死逃回來。你逃回來也就罷,朕不怪你,可你竟死性不改,非要針對曦澤,所謂的喬允放箭一事,是你自己自編自演的一場戲吧!朕心里是知曉的,一直沒有發落你,是不想發落你,可如今,已經由不得朕了!朕能替你遮掩一時,遮掩不了一世,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話說到這份上了,對于滄州之事,昌王沒有辯駁,他萬萬沒有想到,晉帝竟苦心護他至斯,一時間,他覺得自己羞愧至極,實在無顏面對晉帝。他虔誠地朝著晉帝磕了一個響頭,顫聲道:“兒臣罪孽深重,但憑父皇處置!只是,一切錯在兒臣,母妃有許多的事情毫不知情,請父皇念在與母妃多年夫妻情分上,饒了母妃吧,兒臣愿一人承擔所有的罪責,也請父皇莫要氣壞了龍體!”
晉帝疲憊地揮了揮手,不愿再多說什么。
昌王再次磕頭,方退出承光殿。
翌日,晉帝圣旨下,道已查明滄州之事乃是昌王陷害恭王,褫奪昌王手中的一切職務,令之回府閉門思過,從此不得干預朝政,非奉召不得入宮。
緊接著,蘭君以金貴妃教子不嚴、妄議朝綱之罪,剝奪了她協理六宮之權,降為貴人,禁足于瓊華宮,無帝后旨意,不得踏出瓊華宮半步,任何人不得探視、不得求情,否則便以同罪論處。
至此,昌王與華貴人徹底失勢。
隨之而來的,卻是煜王的崛起。
三日后,晉帝再下旨意,由煜王接管原本屬于昌王的一切職務,并令其跟隨恭王學習處理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