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綠衣從太極殿退出來往回走,只覺得這仲春的晚風實在冷得厲害,亦如此刻她仿佛墜落于冰窟窿中的心,原來要這么努力才能得到在旁人那萬分容易的名位,這漫無止盡的甬道在這漆黑的深夜中仿佛一個無底洞,令人膽寒戰栗,仿佛一旦深陷其中,便等于溺入無邊無際的海底,悶得人幾近窒息。
不知走了多久,亦忘卻了自己這是走在哪一條甬道上,只知路上的宮人漸漸稀少起來,直至一個也看不見。四周靜的如入死寂,是這樣的沉悶冰冷,那偶爾呼嘯而過的急促風聲,亦只能將這死寂襯得徹徹底底。
就在這時,遠處拐口處忽然閃現一道模糊的人影,竟是朝著自己這個方向走來。
待看清那人的面目時,一股子無名火直直蹭上心頭,沈綠衣突然加快腳步,迎了上去,緊緊盯著來人。
來人似乎有些歡喜:“綠衣,這么晚了,你怎么不呆在綠水居?你剛才去了哪里?”
“太極殿!”沈綠衣眉眼含怒,冷冷道,“你千方百計地求了皇后將你名字放在首位,便是算定皇上看到你的名字后便會為你我賜婚嗎?你一向神機妙算,這一次,怕是要落空了!皇上是不會賜婚的!”
夏晚楓聞言,臉色遽變,痛苦的神色瞬間爬上他那俊美的面龐:“他的心里只有燕云傾一人,且看他如此千方百計地將燕云傾冊為貴人迎進宮中,你就應當明白,這局棋,你注定是要輸給燕云傾,你又何苦還要去垂死掙扎?”
“這個不勞你操心!”沈綠衣轉身避開他那灼熱而痛苦的眼神,“從你我相識起,你就十分清楚我的心中此生只有皇上一人,除他之外,這世間萬千男子再美好,也沒有一人能再入我之眼、進我之心,你又何苦一直執著不放?我生性清冷薄情,實在當不起你的執著守候,所以,你也不必在我這垂死掙扎了!”
“你若真是薄情之人,煜王就不會敗得如此徹底,皇上也沒這么容易登臨帝位!”他的聲音蕭索而哀絕,帶著淡淡的幽怨,“你若是真的入宮為妃,便要日日見皇上與燕云傾郎情妾意,心里還不知要如何痛苦?今后的日子又要如何過?綠衣,你不是皇后無法反抗先皇的旨意,你是有選擇的,為什么一定要走這一步?為什么要這樣自我折磨……”
“夠了!不要再說了!”沈綠衣實在聽不下去,她打斷夏晚楓的話,強迫自己鎮定,“皇上已經允我所愿,不日便會有冊封的旨意頒下來,你身為皇上最重要的肱骨之臣,又一直被他視為兄弟,當明白覬覦后妃會是怎樣的后果!若你還想保全夏氏家族,便從此死了心,莫要再做糾纏,做好你臣子的本分,做好皇上的好兄弟,莫要讓他察覺你對我的情意,否則,你們整個夏氏家族能不能榮耀一生,就很難說了!”
言罷,沈綠衣不再停留,與夏晚楓擦身而過,淡漠地離去。
晚風冷而急促,卻吹不盡此刻如魂魄般縈繞的哀傷與絕望。
自傷與傷人,竟是一樣的痛徹心扉。
想來這世間之痛是有千百種,然,又有哪一樣能勝過情殤之痛?
“晚楓,對不起,你的情意今生我無以回報,原諒我今日的殘忍,我不能自私地占著你的愛,擋了你風光無限的前途!”
翌日夜晚,風來得略顯急促,二月的天氣,到底還是料峭,寒意甚重,曦澤披著大擎神色不郁地來到鳳儀宮朝鳳殿。
彼時王寧暄正在燈下安靜地繡著一件龍騰朝日的明黃寢衣,顯然是為曦澤而做。她嫁與曦澤,今年是第十個年頭,無論春夏秋冬,也無論她是恭王妃抑或皇后,曦澤的貼身衣物,她從不讓下人動手,一針一線皆是她精心縫制,這每一針每一線她都繡得極其認真,好似在撫摸一件珍寶一般。
然而此時,曦澤無心去看那件即將完成的精致寢衣,他不耐地揮退朝鳳殿內所有的宮人:“都下去,不必伺候了!”
王寧暄這才發現曦澤進來了,她揚起溫暖的微笑,淡淡道:“皇上來了,怎么也不事先著人來通傳,臣妾也好去鳳儀宮前迎接,如此衣衫不齊,怎好面君?”
曦澤無心回答她的問題,隨意坐在她對面,語氣卻聽不出一絲隨意,相反,甚是認真嚴肅:“朕聽說,今日下午綠兒來見你了!她都說了些什么?”
王寧暄聞言瞬間明白了曦澤不郁的原因,緩緩答道,“她擇了妃位,封號選了‘靜’字。臣妾想,已有傅氏封了貴妃,在妃位之上,正斟酌著她選的這妃位是不是低了,她性子高傲,皇貴妃之位或許更好……”
“她愛擇什么位份,便給她什么位份,在她眼里,皇貴妃與更衣有什么區別?”曦澤煩躁地打斷王寧暄,“對了,她選了哪座宮室?”
“這個,她沒有說。”王寧暄試探著問道,“要不就選長春宮吧,那兒離承光殿最近。”
“不必了!”曦澤的語氣愈發的不耐,夾雜著微微的尷尬與無奈,如夏日午后的暑氣,令人焦躁不安,“她既選了‘靜’字為號,擺明了是不想有人擾她清靜,綠影宮碧霄殿就不錯,那兒遠離后宮喧囂,就賜給她獨居吧,以后也不要再安排其他妃嬪進住了!還有,她愛竹如命,吩咐花塢將碧霄殿后院都改種綠竹,再撥幾名通曉花草的內侍去做雜役,好生伺候綠竹!另外,這冊封的旨意你明日便頒下去,好生辦好這場冊封禮!”
“是!”王寧暄恭順地答道,她理解曦澤一時難以接受這驟然而來的與沈綠衣之間的夫妻關系,盡管她很想勸曦澤不要想得太多,但到底是不敢勸,只得道,“皇上放心,臣妾一定辦好!”
然而,對曦澤而言,吩咐完這些之后,他覺得自己仿佛了卻了一樁大事,長長嘆了一口氣:“寧暄,你不知她昨夜說的話究竟有多傷人……不,那根本就不叫話!朕其實不想委屈她,可她執意要如此,朕也只好隨她。罷了,都依她吧,只要她開心就好,時辰不早了,朕累了,就寢吧……”
王寧暄適時地沉默著,伺候曦澤寬衣就寢。
然而,她心頭忽地又想起另一件事來,便怎么也睡不著,她輕輕翻了身,望著芙蓉帳頂發愣。
曦澤睡在她身側,敏感地覺得氣氛不對,闔眸懶懶問道:“怎么還不睡?還有什么事?”
王寧暄神色哀怨蕭索,聲線清冷淡薄:“雖說臣妾忝居中宮,可沒有子嗣依傍,到底總不能安心,尤其是今日,臣妾總是覺得惴惴不安!”
原來,王寧暄雖然嫁與曦澤十年,卻并沒有生下一兒半女,她曾小產過兩次,自她第二次小產距今已足足有三年了,這三年無數珍貴藥材服下去,好消息卻遲遲不出現。
曦澤聞言不耐道:“御醫說了你的身子已經調理好了,隨時都可受孕。之所以還沒有好消息,是與你的心情有關,只要你放開心結,時時保持愉悅的心情,避免急躁,懷孕是遲早的事,這種事要靠天意,急也沒用,不要再想了!快睡吧!”
就在這時,曦澤幽幽睜開雙眸,一本半開的明黃折子不經意地跳進他的視線,那折子上的名字他再熟悉不過,不正是昨日王寧暄呈給他的為沈綠衣挑選夫婿的人選么?于是,一時之間,一股無名的火迅速蹭上心頭,曦澤“騰”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轉身直勾勾地盯著王寧暄,滿臉嚴肅道:“你說你這皇后做得惴惴不安?!為什么惴惴不安?怕是與懷不懷孕沒有關系吧!寧暄,你是怕云傾搶走你的皇后寶座,還是怕綠兒搶走你的皇后寶座?”
王寧暄見狀不禁一驚,一時語塞。
然而看在曦澤眼里,這“語塞”竟變成了默認,于是,曦澤瞬間惱怒起來,暴躁得猶如一只野獸,厲聲斥道:“你就是這樣想你的丈夫的?在你眼里,你的丈夫是一個色令智昏、朝令夕改的無情之人?就因為朕封了綠兒,你就這樣?!還跟朕說你惴惴不安?!朕說了,冊封綠兒朕也實屬無奈,朕內心里并不想冊封她,怎么泱泱后宮,竟無一人能理解朕的心情?你們這個說自己委屈,那個向朕暗示不悅,可是你們有沒有替朕想過,這最憋屈的人其實是朕!寧暄,在你心里,你是不是覺得若是綠兒想要你皇后的位置,朕也會千方百計地順了她,將你從皇后的寶座上拉下來?罔朕如此信任你,可你竟這樣想朕!你真是太令朕失望了!哼……既是如此,若是你喜歡惴惴不安,那便惴惴不安去吧!”
說罷,竟掀開被褥,迅速穿上龍靴,披上大擎,“咚咚咚”幾步走出了朝鳳殿。
望著曦澤離去的背影,王寧暄黯然失魂,久久不曾移開視線。
守夜的疏影急急跑了進來,跪在床前,急切地問道:“娘娘,出了什么事?皇上怎么突然離開了?方才明明已經睡下了啊,怎么會走了?這可是從來都不曾有的事啊!”
是啊,十年了,他從沒有在來她這睡下之后又在半夜匆匆離去,今夜是第一次。王寧暄對著空空如也的朝鳳殿,自顧自地喃喃道:“其實與云傾和綠兒都無關,臣妾想的是那兩個未曾謀面的孩兒,臣妾很思念他們!”
這一夜,王寧暄注定是難以成眠了。她遣退疏影,起身披上披風,拿起那件只剩一點就能完成的龍騰朝日寢衣,再次執針繡了起來。
這一刻,針線盡皆失去了往日的明麗,甚至是不受控制,以至于執針的手開始止不住的顫抖,不經意間,竟扎到了她的左手食指上,猩紅的血液瞬間噴涌而出,將那件寢衣染得看不清原有的圖案,這寢衣竟這樣毀了。
王寧暄停下手中的活計,呆呆望著寢衣,愣愣出神。夜風來得又冷又急,凍得人直打顫,卻又令人異常地清醒冷靜,她想,在這無眠的夜里,多吹些冷風,好好清醒一番,其實也不錯。